盛京城的腊月,风如刀子,卷着雪沫冰粒,哗啦啦砸在范文程府邸的青砖院墙上。一辆马拉雪橇吱呀作响地停在角门外。范永斗裹着厚重貂裘,呵着白气跳下车,顾不上拍打身上雪沫,径直对迎出来的门房低喝:“速报范先生,山西范永斗有十万火急之事!”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范永斗已被引入暖阁。炭火烧得正旺,驱散满身寒气。范文程一身半旧棉袍,坐在炕沿捧着热茶,见范永斗进来,笑呵呵问:“范东家风雪兼程,所为何事?”
范永斗顾不得客套,从贴身暖套里掏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奉上,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范先生,大喜!侯公子从北京发来的密信,大事将成!宣府那边,勋贵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在明年正月里闹饷哗变!火候到了!”
范文程接过信,指尖捻开火漆,抽出信纸飞快扫过。昏黄烛光下,他白净的四方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放下信纸,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声音平淡无波:“知道了。你且稍候,我这就安排你入宫觐见大汗。”
汗宫偏殿,烛火通明。
黄台吉并未坐在高高汗位上,而是披着玄色貂裘,坐在暖炕上,面前矮几摊着一幅舆图。范文程侍立一旁,低声将范永斗带来的消息和侯兴国信中的内容,用满洲话细细转述。鲍承先、高鸿中这两位汉臣心腹,垂手肃立在侧,屏息凝神。
范永斗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头也不敢抬,只觉得这汗宫里的炭火虽暖,却压不住一股子渗入骨髓的威严。
“范东家,”黄台吉开口了,声音低沉。范文程立刻同步翻译成汉话:“你万里奔波,为我大金传递如此紧要军情,忠心可嘉。”
范永斗连忙叩首:“奴才不敢!能为大汗效力,是奴才几世修来的福分!”
黄台吉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起来说话。你范家世代经商,通晓关内外情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待我大金事成,扫平南朝,”他顿了顿,“这张家口外,直至归化城的广袤土地,连同对蒙古诸部的贸易之权,便交由你范家世代经营,以为酬功!”
范永斗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燥热。张家口外到归化城!那是多大的地盘!多少的财路!他激动得声音发颤,再次重重叩首:“奴才……奴才谢大汗天恩!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汗恩德万一!”
“嗯,去吧。一路辛苦,好生歇息。”黄台吉挥了挥手。
范永斗千恩万谢,倒退着出了偏殿,直到殿门在身后合拢,才敢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脸上却绽开狂喜的笑容,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宫道尽头。
殿内,随着范永斗的离去,黄台吉脸上的笑意敛去,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回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宣府”旁边的空白地带。
“大汗,”鲍承先察言观色,趋前一步,用满洲话低声道,“可是在为……虽有机可乘,却鞭长莫及而忧心?”
黄台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苦笑着点了点头,也用满洲话回道:“鲍先生深知我心。宣府哗变,确是良机。然我盛京距宣府,何止千里?中间隔着茫茫草原,千里松林,无城可据,无粮可补。”
他顿了顿,语气恼恨:“更可恨那朱由检小儿!一把火烧了大宁,将朵颜卫积攒多年的粮秣付之一炬!本汗纵有西征之心,这数万大军人吃马嚼,粮草从何而来?难道让勇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吗?”
他猛地一拍舆图,震得矮几上的茶杯都晃了晃:“朱由检……此子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狠辣果决!若真让他整顿好了蓟镇、宣府、大同,将九边防线连成一片,铁板一块,我等日后……还有破墙入关的机会吗?!”
“大汗多虑了!”鲍承先连忙宽慰,脸上却带着老谋深算的笑意,“那明朝,积弊已深,沉疴入骨!蓟镇、宣府、大同、昌平,这些京畿门户之地,哪个不是盘根错节?勋贵、将门、坐营官、地方豪强、走私晋商,利益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由检少年气盛,仗着手里刚得了些银子田地,便想挥动屠刀整顿乾坤,看似威风,实则是在捅马蜂窝!他这一通乱拳,固然打得那些老狐狸一时手忙脚乱,但只要他稍露破绽,被那些积年的老鬼逮住机会……”
鲍承先做了个“扼杀”的手势,声音压低,带着森然寒意:“他们有的是法子,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往那万丈深渊里挤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黄台吉瞳孔微微一缩:“万丈深渊?你是说……他们敢弑君?”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未必不敢!”一旁的高鸿中接口道,他心思更为缜密阴鸷,“即便不下杀手,他们也有的是软刀子。大汗,您想,那小皇帝如今能压住局面,靠的是什么?无非是刚用银子田地喂饱了蓟镇那几万把刀!孙祖寿替他屠了朵颜卫,他转头就授田分饷,让那些丘八觉得跟着他有奔头!可一旦……”
高鸿中冷笑一声:“一旦蓟镇军心离散,不再为他所用,这小皇帝的励精图治也就到头了!”
“如何能让蓟镇离心?”黄台吉追问,眼中精光闪烁。
鲍承先趋前一步,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宽河堡”和“滦河堡”的位置:“大汗,依奴才愚见,与其借蒙古人之口施压,不如直接以雷霆手段,拿下此二堡!”
他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此二堡乃朱由检登基后,蓟镇新拓之地,是他‘开疆拓土’的政绩!更是孙祖寿等人用朵颜卫的人头换来的战功象征!若我大金能一举攻克此二堡,不仅是在明朝京畿北面插下两颗钉子,就是对朱由检威望的致命一击!”
他越说越激动:“蓟镇将门损兵折将,丢了刚刚到手的城堡,岂能不怨?朝廷勋贵文臣,本就对那小皇帝独断专行、宠信边将不满,届时必定群起攻讦!若此时再让喀喇沁部遣使入京,哭诉孙祖寿屠戮朵颜卫之‘暴行’,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必将响彻朝堂!”
鲍承先阴阴一笑:“到那时,内外交困,威望扫地的朱由检,为了平息众怒,稳住局面,很可能……就会借孙祖寿的人头一用!”
“妙!”高鸿中抚掌赞道,“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二堡沦陷,蓟镇重创,皇帝威望大跌。喀喇沁再遣使施压,朝中勋贵文臣群起而攻之……环环相扣,必让那小皇帝焦头烂额,自断臂膀!”
黄台吉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畅快笑意:“此计大善!然,”他看向鲍承先,“宽河、滦河二堡,虽是新建,亦是坚城。喀喇沁部布颜阿海,恐无力独克吧?”
“大汗明鉴!”鲍承先躬身道,“故需派我大金精锐助阵!请大汗遣阿敏贝勒,率镶蓝旗两千精锐,以‘助阵’为名,随布颜阿海同往!有阿敏贝勒督阵,两千八旗劲旅压阵,何愁二堡不破?亦可借此让蒙古诸部,再睹我大金兵锋之利!”
“好!”黄台吉猛地一拍桌子,“便依此计!让阿敏去!告诉布颜阿海,开春之后,给本汗拿下宽河、滦河二堡!本汗要那朱由检小儿,尝尝痛失臂膀、威望扫地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