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的名字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管局高效运转的机器中迅速激起了涟漪。不到两个小时,他的全部信息便已摆在了林玥面前。
王强,男,四十二岁,杨柳巷原住户,三个月前因拆迁补偿问题与邻居多次发生激烈冲突,月前突然搬离,现暂住于西区一處简陋的出租公寓。记录显示,他一周前因“突发性失语及意识障碍”被送往医院,诊断结果含糊不清,现处于昏迷状态。
“昏迷?”林玥看着屏幕上的信息,眉头紧锁,“他也是受害者?”
“去看看。”轮椅上的沈厌吐出简单的三个字。他的目光落在资料末尾的地址上,眼神深处有一丝极淡的波动。
出租公寓狭**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霉变食物混合的气味。王强瘦削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双眼紧闭,面色灰败,与杨柳巷那些“静默”的居民状态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昏迷中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名管局的医疗人员正在做初步检查,见到林玥和沈厌,摇了摇头:“生理指标同样异常低下,意识完全丧失,但脑部未见明显器质性病变。和巷子里的人症状高度一致。”
沈厌的视线缓缓扫过这间陋室。通幽眼下,这里残留的“线”的断口更加密集、更加凌乱,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而在王强身体的周围,那些断裂的“线”尤其之多,它们扭曲、纠缠,最终都指向一个方向——他的胸口。
林玥也注意到了沈厌目光的落点。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掀开王强的衣领。
在他的胸口正中央,皮肤之上,赫然烙印着一个暗红色的、极其复杂的奇异符号!那符号不像刺青,更像是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散发着一种微弱却令人极其不适的波动。
“这是…”林玥瞳孔一缩。
就在这时,王强紧闭的眼皮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被扼住咽喉的艰难声响。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在昏迷中挣扎起来。
沈厌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符号。在他的视野里,那符号正在微微发光,与王强残存的生命力形成一种诡异的连接,如同一个贪婪的吸血鬼,同时,它也像是一个…信标。
“凭证…”沈厌低声道,声音沙哑,“也是…诅咒…本身…”
他明白了。王强并非简单的受害者,他是源头,也是第一个承受反噬的人。他不知以何种方式获得了这个“言灵”凭证,并滥用它来诅咒那些与他有争执的邻居,发出了恶毒的“誓言”。然而,这力量远超他的掌控,最终,誓言的反噬不仅降临于他人,更首先吞噬了他自己。那失语的老人,守护的或许不仅仅是规则,更是在看守这个失控的“源头”,防止诅咒进一步扩散。
“能解除吗?”林玥看向沈厌,语气凝重。直接摧毁这个符号或许简单,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引发更剧烈的反噬。
沈厌沉默地看着那个不断汲取王强生命力的符号,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条巷子里二十一个无声的灵魂。
许久,他极其艰难地,再次抬起了他的左手。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空气,而是缓缓地、颤抖地,伸向自己那只被银色袖套包裹的、石化的右臂。
林玥和一旁的墨芸都屏住了呼吸。
他的左手手指,艰难地摸索到袖口边缘,在那灰白色的、布满细微裂纹的石质皮肤上,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三下。
仿佛在叩问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一秒,两秒…
就在林玥以为不会有任何反应时——
那石化右臂的某一处细微裂隙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色物质,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仿佛沉眠的凶兽被短暂惊醒了一缕意识。
随即,沈厌将左手指尖,轻轻点在了王强胸口的那个暗红符号之上。
没有光芒大作,没有能量碰撞。
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冰层破裂的“咔嚓”声,从沈厌的右臂内部极其深处传来。
与此同时,王强胸口的那个符号,如同遇到了烙铁的冰雪,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融!
它内部蕴含的那点狂暴而扭曲的“言灵”之力,以及它所连接的、那些断裂扭曲的“因果之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更加原始而贪婪的力量,顺着沈厌的左手指尖,强行抽取、吞噬了进去!
这个过程极其短暂,只有不到三秒钟。
当沈厌的手指无力地垂下时,王强胸口的符号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点点淡红色的痕迹,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皮疹。
而他那只石化的右臂,表面一道细微的裂纹似乎…扩大了一丝丝。裂纹深处,那抹灰色一闪而逝,仿佛满足地蛰伏了回去。
床上,王强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解脱般的喘息,随即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但眉宇间的痛苦之色却消散了,生命体征也开始缓慢回升。
“源头…解决了。”沈厌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靠在轮椅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玥的通讯器响了起来,传来医疗点激动的声音:“报告!所有‘静默’者意识开始恢复!虽然还很虚弱,但已有基本反应!”
笼罩杨柳巷的无形枷锁,随着源头的解除,终于消散。
…
再次来到杨柳巷口时,这里的气氛已然不同。医疗人员忙碌地进出,虽然那些居民依旧虚弱,但已经能够发出细微的**,眼神也开始有了焦距。死寂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弱生机所取代。
林玥推着沈厌,目光却望向巷子深处。
那个旧书摊还在,但马扎上空空如也。
那个失语的守护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仿佛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或者,他感知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已经出现,无需再停留。
只在摊位的灰尘上,留下了两个新的字:
“慎言。”
林玥看着这两个字,沉默良久,然后缓缓看向轮椅上的沈厌,看向他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臂。
它刚才吞噬掉的,不仅仅是一份失控的“言灵”之力,更像是一份沉重的、“规则”层面的因果。
这份力量,用在沈厌手中,是救人的利器。
但若失控……
她想起老人最后看向沈厌右臂时,那抹极淡的怜悯。
“我们回去吧。”林玥的声音有些低沉,她推着轮椅,转身离开这条正在缓慢苏醒的巷子。
沈厌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抬起左手,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指。
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吞噬那“言灵”符号时的触感——一种冰冷的、带着规则重量的悸动。
他的右手臂内,那蛰伏的灰色,似乎也悄然发生着某种无人知晓的变化。
承诺皆有重量。
语言亦可成枷。
而吞噬这份重量的他,脚下的路,似乎又滑向了更深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