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暖这句带着奶音的悄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船舱内紧绷的气氛。
船老大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船桨扔进江里。
慕容熙摇着扇子的手停在半空,桃花眼里第一次没了笑意。
顾晏尘捻动扳指的动作也停了,缓缓睁开眼,眸色深沉如水。
唯有云知夏,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眼中迅速闪过一道精光。
她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江面,像一根无形的线,精准地落在了那将军的腰间。
那里挂着一块不起眼的墨色玉佩,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光。
是京城“同福记”的货。
她母亲的医书手稿里曾有过一笔记录:同福记有一种特制的墨玉,玉质疏松,能吸附异味,常被私盐贩子用来掩盖受潮后散发出的那股子咸腥气。
私盐。
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一个念头瞬间划过脑海,快得像一道闪电。
她俯下身,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在云小墨的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话。
云小墨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子,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慕容熙虽不知内情,但看着云知夏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便知她已有了对策。
他毫不犹豫地对船老大下令。
“靠过去。”
船老大一咬牙,调转船头,缓缓向巡逻船靠近。
就在两船即将并行,气氛紧绷到极点,连江风都仿佛停滞的瞬间。
“哎呀!”
云小墨像是被江风吹得没站稳,小小的身子一个趔趄,直直撞向旁边堆着的货物。
他怀里抱着的一只半旧的钱袋,“不小心”脱了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哗啦啦——”
沉甸甸的铜钱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清脆刺耳的声响,像一把碎玉砸在人心上。
有几枚铜钱骨碌碌地滚过甲板,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那将军的脚边,还带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味。
云小墨立刻扯开嗓门,那哭腔,字字清晰,饱含着一个孩子对金钱最纯粹的心疼和焦急。
“我的钱!我的钱啊!”
他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去捡,小脸皱成一团,眼泪说来就来。
“这是我们东家要去蜀中,‘打点’漕运的钱,可不能丢了!”
“漕运”二字一出,那将军的呼吸猛地停了一瞬。
他脸上的刀疤都抽搐了一下。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自己脚下船舱的方向瞟了一眼,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惊惧和暴戾。
那批货……绝不能出事!
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毕露,几乎要爆开。
就在这时,云知夏才像是刚被外面的动静惊扰,从船舱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布裙,脸上未施粉黛,却有一种雨后新荷般的清丽。
她对着那将军微微福身,脸上带着柔和无害的笑意,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江上的风声,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她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铜钱,仿佛那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见面礼。
“我们东家与国舅爷那边素有往来,此去蜀中,也是为了替国舅爷办些私事,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国舅爷”三字一出,将军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他只觉得后颈窝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仿佛下一秒就会人头落地。
国舅爷的人!
这个名头太大,也太假。
但对方偏偏又点出了“漕运”,还用这种不经意的方式“送礼”……这分明是在告诉他,我们是同道中人,你的底细,我清楚得很!
将军的眼神阴晴不定,他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和一个“稳”字。
他冷哼一声,决定最后试探一次。
“哦?原来是替国舅爷办事。”
将军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血腥味,“本将倒是常与国舅爷府上的管家喝酒。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位东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一个死局!
报不出名号,就是欺君!
报出名号,万一对方真去查,也是死路一条!
云知夏却仿佛没听出其中的凶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不答反问,声音轻柔却字字诛心:
“将军说笑了。您与国舅府素有往来,难道不知……国舅爷最忌讳底下的人,打着他的旗号,在外招摇么?”
“今日我们报上名号,已是情非得已,坏了规矩。若再报上东家名讳,传回京城……恐怕将军您这边,也不好交代吧?”
这话让他瞬间清醒,冷汗浸透了背心。
将军闻言,呼吸都忘了,握刀的手指因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听懂了。
这不是威胁,这是“规矩”。
是警告他不要打听不该打听的,否则后果自负!
a对方不仅戳破了他的私事,还拿捏住了这条线上所有人的命脉!
这种滴水不漏的话术,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绝不是普通商户能有的!
他知道,船上这些人,他惹不起了。
更何况,对方已经把“我们是同道中人”的台阶,客客气气地递到了他的脚下。
他若是再深究,自己的“私货”也势必暴露。
到那时,别说这趟差事,他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
将军的眼神游移不定,那道刀疤下的肌肉疯狂抽搐,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了极不耐烦的暴躁。
他不耐烦地挥手。
“既然是为国舅爷办事,那便罢了!”
“检查一下,放行!”
他手下的兵丁闻言,如蒙大赦,草草上船扫了一眼,目光在那些绫罗绸缎和精致食盒上打了个转,便立刻回报说并无异常。
巡逻船让开了水道。
一场足以致命的危机,就这么被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船舱里,顾晏尘捻动扳指的动作,第一次停了下来。
他看向云知夏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却披着菩萨外衣的怪物。
这个女人,她的心机,比他见过的任何朝堂老狐狸都要深沉。
慕容熙则缓缓放下了摇着的扇子,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背影,终于明白,自己所以为的“掌控”,在她面前,或许只是个笑话。
他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小看你了,云知夏。”
京城外的渡口。
风,更冷了。
萧珏站在渡口的风中,玄色王袍的衣角被江风卷起,像是无声的焦躁。
他的视线死死锁着江面,那艘船,越来越小,直到彻底融入天水之间,化作一个再也看不清的黑点。
走了。
她就这么走了。
带着他的孩子,上了另一个男人的船。
掌心里的龙纹玉佩,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冰凉的触感仿佛在嘲讽他此刻的无能。
看得见,却碰不到。
想抓回,却连伸手的资格都没有。
一股无名火直冲萧珏的头顶,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萧珏,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尝到这种名为“无能为力”的滋味。
这种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却只能站在原地吃干醋的憋屈,比杀了他还难受。
“慕容熙……”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给本王查!”
“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本王掘出来!”
身后的亲卫脖子一凉,不敢多言,只低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