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过后,应天府的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那满城的白色缟素被撤了下去,可那股子沁入骨子里的悲伤与压抑,却像潮湿的霉斑,牢牢地扒在了这座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街面上恢复了些许人气,只是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三分。
许多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少了几个人。
或许是隔壁那个爱唠嗑的王大婶,又或许是街角那个卖炊饼的李二哥。他们就像是被风吹走的沙子,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没人敢问,也没人敢打听。
燕王府邸。
范统斜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手里捧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嘴里叼着根草棍,百无聊赖地看着天。
这鬼天气,闷得人发慌。
他已经不想去回忆孝陵那场压抑的葬礼,更不想去回想朱元璋那张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脸。
他只想赶紧回北平,搂着自己的金元宝睡觉,再研究几道新菜。
应天府这地方,水太深,他这吨位,下去都得被淹死。
一名穿着普通商贾服饰的伙计,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快步走到范统身边,将一张卷成细棍的纸条,塞进了范统的手里。
“东家,应天府的‘货栈’,没了一个。”
伙计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范统捏着纸条的手,猛地一紧。
货栈,是他们情报小组的代号。
他慢慢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
——丙字三号货栈,七人,于三日前失联。最后线索,指向城郊陈家村。
陈家村……
情报上说这个村子给皇太孙朱雄英送过牛乳,后来因为痘症,一夜之间死绝的村子!
范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巴骨直冲天灵盖!死绝?
他手里的酸梅汤,瞬间就不凉了。
朱雄英的死,马皇后的病,陈家村的痘症,现在又是自己的情报小组……
这些线索像一根根冰冷的丝线,在他脑子里疯狂缠绕,最后指向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是谁?
太子妃吕氏?
范统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好儿媳”。可他随即便摇了摇头。
不对,就吕家那点能量,她们敢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搞这种事?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吧!胡惟庸的余孽?还是说……有更深的黑手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
范统想得头都大了,脑子里的脂肪仿佛都在燃烧。
他烦躁地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算了,不想了!
这浑水,谁爱蹚谁蹚去!老子不奉陪了!
他现在只想赶紧跑路,离应天府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奉天殿。
空旷的大殿,冰冷得像一座陵墓。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那双小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像两口干涸的古井。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如同一道没有影子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跪伏在殿下,头颅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国丧期间,可有异动?”
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
“回陛下,一切平顺。”毛骧的声音同样没有起伏,“只是……京中一些与胡党旧案稍有关联之人,以及……一些对陛下颇有微词的腐儒,偶染风寒,不幸病故。”
“病故?”朱元璋的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那就厚葬吧。”
“遵旨。”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许久,朱元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范统和他那支饕餮卫,这几年,如何?”
毛骧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脑中整理着措辞。
“回陛下。范统此人,奸、懒、馋、猾,却又胆小惜身。”
“此人爱财,却不用官身横征暴敛,反倒热衷商贾之事,将德胜楼和交易所经营得风生水起。其人并无争权之心,似乎只图安逸享乐。”
“至于饕餮卫……”毛骧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自辽东一战后,范统便再未拿出过那种药剂。但当年服用过药剂的士卒,这几年变化极大。”
“其身形愈发魁梧,力大无穷。只是……”
毛骧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
“闻战则喜,嗜血如命。据辽东传回的战报,他们在战场上,手段极其残忍,甚至……有生食敌军血肉之举。连他们的坐骑,也同样啃食人肉,状若疯魔。”
“而且,似乎……对神智,略有影响。”
朱元璋捏着龙椅扶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嗜血如命……神智略有影响……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家那两个孙子。
一个三岁多,就整天琢磨着怎么把人劈成八块才算艺术。
另一个两岁,就学会了幸灾乐祸,拱火看戏。
还有老四那个混账,一被惹急了,那眼睛红得就跟要吃人似的。
这脑回路,确实异于常人!
“退下吧。”朱元璋疲惫地挥了挥手。
“臣,告退。”毛骧的身影,再次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侧的阴影里。
他走后,太子朱标的身影,才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他看着父亲那张依旧沉浸在悲伤中,却又多了一丝冰冷疯狂的脸。
“父皇……”
朱元璋抬起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向自己最器重的儿子。
“标儿,你都听到了?”
朱标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父皇,”朱元璋的声音,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论范统那黄巾药剂还有没有,也不论龙虎山那帮牛鼻子老道,将来能不能复刻出来。”
“此物,绝不可再用于我老朱家的皇帝一脉!!”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
那是良药,能让体弱的皇孙变得强壮。
可那也可能是穿肠的剧毒!会把人变成只知杀戮的野兽!
他朱家的江山,不需要一个疯子来继承!
朱标心中剧震,他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重重地跪了下去。
“父皇放心!”
“儿臣,明白!”
“儿臣也一直以为,君临天下,靠的是王道教化,而非此等邪魔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