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鉴赏会的日子到了。
会场设在一处僻静的四合院会所,青砖灰瓦,翠竹掩映,环境清幽雅致,很符合“低调处理家藏”的设定。受邀前来的不过十余人,多是些颇有实力的资深藏家和中立派的行业前辈,彼此寒暄着,低声交谈,气氛看似松弛,实则每个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扫向主位旁那个盖着暗红色绒布的玻璃展柜。
陈墨白和林清瑶也早早到了场。陈墨白换上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中山装,戴了副平光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扮演一位受老藏家委托、前来协助把关的年轻专家“白先生”。林清瑶则是一身素雅的职业套装,作为“白先生”的助手兼记录员,安静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笔记本和平板电脑,姿态专业而低调。
两人看似平静,实则心神紧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预展的器物一件件被展示、讨论,但那件覆盖着红绒布的“山鬼觯”却始终未被掀开盖头。主持活动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是金三钱的老友,他从容地掌控着节奏,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预展进行到一半,众人注意力稍稍有些分散之时,会所那扇仿古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穿着铁灰色高级定制西装、打着深色领带的中年男子,在一名助理模样的年轻人陪同下,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保持得极好,面容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的到来,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哟,李经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一位认识来人的藏家笑着打招呼,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和不易察觉的恭维。
被称为“李经理”的男子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平淡而略带沙哑:“听说今天有几件不错的东西,顺路过来看看。周老,叨扰了。”他对着主持活动的老前辈点了点头,态度不算热情,但也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节。
周老呵呵一笑,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李经理是大忙人,能赏光,蓬荜生辉。请自便。”
陈墨白和林清瑶交换了一个眼神,鱼来了!而且,来的不是小鱼小虾,看这气场和周围人的反应,绝对是“翰墨雅集”里的高层人物!
这位李经理并未急于去看展品,而是先目光扫视全场。他的目光在经过陈墨白和林清瑶时,略微停顿了半秒,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然后,他才迈步走向展柜,助理立刻上前,为他挪开位置。
“听说,今天有件带特殊记号的青铜器?”李经理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显得目的性极强。
周老笑着点点头,上前亲自掀开了那件“山鬼觯”上的绒布。
那件仿战国青铜觯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衬垫上,灯光下,器身墨绿与褐红色的锈迹交织,造型古朴,透着一股沧桑感。腹部那片经过精心做旧的区域颜色深暗,若仔细看去,似乎能隐约看到锈层下那若隐若现的诡异标记。
在场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发出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李经理没有说话,从助理手中接过一副雪白的手套戴上,动作一丝不苟。他先是隔着玻璃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才示意助理打开展柜。
他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凑近,微微眯起眼,观察器物的整体气韵、锈色的过渡、以及细微的磨损痕迹。他的观察极其专注,旁若无人。
陈墨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位李经理的专业姿态和那股子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气场,给他的压力远超之前的孙哲。这是个真正的行家,而且是见过大世面的行家。
观察了足有五六分钟,李经理才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极其稳健地捧起那件青铜觯。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托着器物的动作标准而熟练,显示出深厚的功底。
他掂了掂分量,手指极其轻柔地摩挲过器身的每一处转折、每一道纹饰,特别是腹部那片深暗的锈蚀区域。他的指尖仿佛长着眼睛,细致地感受着锈层的质感、颗粒度、以及附着力。
他甚至将器物轻轻倾斜,对着光线,观察口沿内侧和圈足底部的细微状态。
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冰山般的冷静,让人完全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陈墨白暗中运转心法,努力保持平静,同时悄悄观察着李经理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林清瑶则假装记录,用平板电脑的摄像头捕捉着对方的反应。
终于,李经理将青铜觯小心翼翼地放回展柜衬垫上,摘下了手套,递给助理。
“器型是战国的觯,没问题。”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皮壳老旧,大部分锈色也自然,流传有序的样子。”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陈墨白:“就是腹部这片锈,颜色沉得有些突兀,过渡略显生硬。而且……”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这分量,手感略轻了一点点。当然,也可能是保存环境造成的差异。”
句句点在高仿品最容易被质疑的地方!虽然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陈墨白心中暗惊,此人眼光之毒辣,经验之老到,远超预期!他几乎就要触及真相的边缘了!
场内气氛瞬间有些微妙起来。几位藏家也重新审视那件觯,低声交换着意见。
陈墨白知道,自己必须上场了。他推了推眼镜,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专家的自信与从容:“李经理好眼力。这件觯确实有些特殊之处。关于腹部这片锈蚀,我们初步判断,可能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古代某种特殊的埋葬环境,或者后期某种偶然的污染侵蚀所致,具体成因还需进一步科学检测。至于重量,我们也曾疑虑,但考虑到其器壁厚度均匀,并无后期修补痕迹,或许与合金配比或铸造时的微小气泡有关。”
他这番话,既承认了对方的质疑(显得坦诚),又给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释(打消疑虑),还抬出了“科学检测”(增加可信度),最后归于“存疑”(符合鉴定常态),应对得可谓滴水不漏。
李经理的目光再次落到陈墨白身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哦?这位先生是?”
“敝姓白,受物主委托,协助处理此物。”陈墨白不卑不亢地回答。
“白先生年轻有为。”李经理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看来对青铜器颇有研究。”
“略知皮毛,还需向前辈们多学习。”陈墨白谦虚道,心跳却微微加速,他能感觉到对方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离开自己。
李经理不再看他,转而向周老问道:“物主打算如何处置此物?”
周老按照计划回答:“物主想寻一位真正懂它的有缘人,价格倒是其次,关键是能妥善保管,并愿意进一步探究其背后的故事。尤其……是关于那个奇特的标记。”他适时地提到了关键点。
李经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有点意思。这个标记……确实罕见。”他没有多做评价,但这句话本身,就已经表明了他对标记的关注。
他又询问了几个关于物主背景和器物来源的细节问题,周老都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从容应对。
整个交谈过程,李经理都表现得极其谨慎和专业,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购买意图或异常情绪,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业务考察。
但陈墨白凭借刚刚进阶的“共情”能力,却隐隐从对方那冰冷平静的外表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探究与警惕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条大鱼,不仅咬钩了,而且正在小心翼翼地试探鱼线的强度和鱼饵的真假!
短暂的交流后,李经理表示需要回去“研究一下”,便带着助理告辞离开,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
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陈墨白和林清瑶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都惊出了一层细汗。
第一回合的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
对方派来的,果然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
戏台已经搭好,主角已然登场。
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