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科举前一日抵达了云州府。
牛车摇摇晃晃走了整整两天,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青石板路时,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在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每一下都震得牙床发酸。
我扶着车辕直起身,腰杆“咯吱”响了一声,望着远处高耸的灰褐色城墙,墙头上的雉堞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像一排排淬了冰的刀刃。
浑身骨头都像被这一路颠簸散了架,脚踝处传来阵阵刺痛——前日过泥路时崴的,怕张大叔担心,一直强撑着没说,此刻裤脚沾着的泥块早已干结,蹭得皮肤发紧。
张大叔勒住牛绳,粗糙的手掌在牛背上拍了拍,掌心老茧蹭得牛毛乱飞,他指着前方红墙掩映的建筑群,语气里带着几分赞叹,:“那就是贡院,你看那红墙多气派,砖缝里都透着庄重,多少读书人一辈子就盼着能走进那扇门。有的从十六岁考到六十岁,头发白了还背着书箧来,就为了能摸一摸那红墙的砖。”
云州府比瓦子巷热闹百倍,街口的牌坊上刻着“文运昌隆”四个大字,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笔画间积着的灰尘都透着文气。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半数都是背着书箧的童生,模样各有不同。
空气中飘着油墨、纸张与汗味混合的气息,还有街边小吃摊飘来的油香,连风里都带着几分赶考的急促,吹得人心里发慌。
我们沿着街找住处,从繁华的酒楼饭馆问到寒门聚集的棚户区,每一家店门口都围着不少考生。
有店家见我们推着牛车、衣着朴素,袖口还磨出了毛边,干脆直截了当摆手,头都不抬:“客满了客满了,去别处问问吧!”
也有掌柜的打量我们半晌,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慢悠悠开口:“就算有房,一晚也要五十文,你们住得起?”那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比深秋的寒风还冷。
我摸了摸怀里的钱袋,袋口的麻绳被我攥得发毛,边缘都起了球,里面是娘塞的碎银和张大叔给的铜板,叮当作响的分量,加起来也不够付那高昂的房费。
科举期间的州府像是商家们串通好的一样,寻常客栈都挂出“房满”的朱红木牌,红漆都快掉光了,偶尔有几间空房,价格也翻了三四倍,掌柜的还一脸“你占了便宜”的神情,简直是趁火打劫。
“这可咋整?”张大叔皱着眉,烟锅在车帮上磕得邦邦响,火星子溅在地上,很快被往来的脚步踩灭,“总不能睡大街吧?明儿还要考试呢,冻着了可咋整?”
他牵着牛车在巷子里转了半个城,牛都累得耷拉着耳朵,嘴角挂着白沫,最后把车停在贡院后街的老槐树下,槐树叶茂密,能遮住大半夕阳,投下的阴影里还带着些凉意:“要不就在牛车上对付一晚?这树底下凉快,还能看着贡院,明天进考场也近,省得赶路。”
我看着牛车上的草垛,枯黄的干草里还夹杂着几根麦秆,有的还带着泥土,又看了看远处灯火通明的客栈,窗子里透出欢声笑语,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考生围着桌子喝酒,手里举着精致的瓷杯,心里像被什么堵着,却还是咬了咬牙:“行,就住这儿。”
张大叔从车上取下粗麻布口袋铺在草垛上,麻布上还沾着去年秋收的麦壳,又拿出两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棉花都从破洞里露出来了:“垫着睡能舒服点,夜里风大,别着凉了影响明天考试。”
暮色渐浓,贡院的红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朱红的墙在夜色里更显肃穆,像一块浸了血的玉,墙头上巡逻的官差提着灯笼走过,火光在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忽明忽暗,像鬼魅一般。
周围渐渐挤满了赶考的考生,不少人和我们一样找不到住处,模样一个比一个风尘仆仆。更有些童生,三五成群聚在街角,借着微弱的月光互相问询,有的手里还拿着干硬的窝头,一边啃一边背书,声音里满是紧张与期许,还有些颤抖,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能听见。
牛车旁的槐树下,很快就聚集了五六个考生,大家相视一笑,眼神里都是同是寒门赶考人的默契,没有了平日的拘谨与隔阂。
我捧着温热的红薯,外皮烤得焦黑,烫得我指尖发麻,勾得肚子咕咕直叫。
看着火光中张大叔疲惫的脸,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赶路时的尘土,鬓角又添了几根白发,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路赶来,他比我还辛苦,夜里就靠在车辕上打盹,身上只盖着件薄外套,白天还要赶着牛车,避开坑洼的路面,生怕把我颠着。
而我带的这点钱,连一晚像样的住处都买不起,只能让他跟着我在牛车上受苦,心里像被红薯烫着一样难受。
“大叔,委屈您了,”我低声说,红薯的甜意压不住心里的酸涩,声音都有些发颤。
“委屈啥?”他摆摆手,往火里添了根干柴,火星子噼啪作响,照亮了他脸上的皱纹,“当年古秀才赶考的时候也是我送的呢,比这还苦呢!当时我们在破庙里睡了三晚,庙里漏雨,半夜还得起来挪铺盖,被子都湿透了,后面他照样考中了秀才……只是……”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里却没什么光彩,像被风吹灭的火苗,“算了,不说那些旧事了,能让你安安稳稳进考场,比啥都强。”
夜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声诉说着过往考生的故事,有喜有悲。
远处酒楼传来丝竹声,婉转的曲调与近处考生的读书声、偶尔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热闹与落寞,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我裹紧棉袄靠在草垛上,闻着牛身上的干草味和柴火的焦香,心里却异常平静。
月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我摸出苏文砚送的平安符,还有爹的砚台,是爹生前用的,温润的触感藏在衣襟下,边缘都磨圆了,这些都是我的寄托。
不管住在哪里,明天的考试才是最重要的,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张大叔的鼾声渐渐响起,粗重却安稳,像头牛在喘气,周围的考生也渐渐安静下来,有的靠在树上睡着了,有的还在小声背书,只有远处的灯火还亮着,映得贡院的红墙愈发肃穆,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等着明天吞噬所有考生的希望与汗水。
天刚蒙蒙亮,贡院的大门就缓缓开启,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在咳嗽,又像在开启一段新的征程。
童生们早早排起了长队,队伍从贡院门口蜿蜒到街角,像一条长长的蛇,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户籍文书,手指因为紧张而发白,指节泛青,神色肃穆,有的还在低声背诵诗文,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把衣角都捻得起了毛。
我整理好娘给我准备的考篮,里面放着笔墨纸砚、干粮和水囊,砚台就是爹留下的那方,我用布仔细包着,生怕磕坏了。
张大叔帮我紧了紧腰带,又把油纸包着的热包子塞进我手里,包子还冒着热气,油都渗到油纸外面了:“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你平日里的功课那么扎实,肯定没问题。大叔就在这儿等你出来,给你煮热乎的粥,放你爱吃的咸菜。”
进了贡院,首先要接受严格的搜查,防止夹带舞弊。
几个穿着青色制服的官差站在入口处,制服上绣着“监察”二字,针脚细密,神情严肃得像庙里的阎王,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个考生时都带着审视,仿佛要把人从里到外看透。他们手里拿着细竹签,仔细翻查每个考生的考篮和衣物,连书箧的夹层都要探一探,有的还会把考生的袖子翻过来,指甲刮过布面,发出刺啦的声响,生怕藏了纸片。
周围的考生都屏住呼吸,没人敢大声说话,连咳嗽都要捂着嘴,憋得脸通红,生怕引起官差的注意。
有个考生大概是太紧张了,手一抖,考篮里的墨锭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墨渣溅了官差一裤脚。他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蹲下去捡。
官差却厉声喝道:“别动!站好!谁让你乱动的?”
那考生吓得一哆嗦,手都僵在半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还有个考生因为怀里藏了本缩印的《策论精要》,被官差当场搜出,官差脸色一沉,像锅底一样黑,厉声呵斥:“竟敢夹带舞弊,胆子不小!当我们是吃干饭的吗?”
说着就命人把他架走,那考生吓得腿都软了。
瘫在地上,哭喊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紧张了”,却还是被两个官差拖进了旁边的小屋,像拖死狗一样,鞋底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周围的考生都吓得往后退了退,没人敢上前求情,官差的威严像座山,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连眼神都不敢与之对视,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看着这阵仗,心里越来越慌,手心全是汗,把考篮的带子都攥湿了。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苏文砚送的那方黄布平安符,上面还有他绣错的针脚,边缘还缝着根红绳,说能辟邪。
可官差的搜查这么严格,平安符虽然不是作弊的东西,可万一被当成夹带,解释不清怎么办?
要是被拖进那小屋,别说考试了,说不定还会被取消资格,那我这一路的辛苦,娘和张大叔的期盼,不就全白费了?
轮到我时,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官差接过我的考篮,翻得很仔细,把里面的笔墨纸砚都拿出来看了一遍,连砚台的底部都翻过来检查,又摸了摸我的衣襟,指尖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苏文砚的心意,
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趁着官差低头检查考篮的间隙,悄悄把平安符从怀里掏出来,飞快地塞到了旁边的草丛里——黄布在草丛里不太显眼,被几片枯叶盖着,应该不会被发现。
官差检查完我的考篮,又摸了摸我的袖子和腰间,确认没有夹带后才挥手放行,语气冰冷得像块石头:“进去吧,老实考试,别耍花样,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我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快步走进贡院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草丛,心里默念:文砚,对不住了,等考完试我再回来找你送的平安符,你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