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砚醉倒在书舍时,夜色已漫过书院的飞檐,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像在替这寂静的夜添些声息。
我把软榻上摞着的书籍挪开,小心将他扶上去,他脑袋一沾枕就发出轻鼾,嘴角还挂着桂花糕的碎屑,他总爱把这些甜食揣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分给我半块。
刚转身想去收拾满地狼藉,就听他“唔”了一声,手脚乱蹬着把月白外袍踢到地上,锦缎料子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软的声响。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李子玉……别抢我的画笔……你那破字,配用我的狼毫吗?”
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醉后的蛮横,倒和白日里跟人争画谱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我捡起床单给他盖上,素色的麻布单子刚覆到他肩头,就见他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在梦里还在跟人置气。
灶房的水缸在院里,我提了铜壶去打水,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映在书院的青砖地上,像条瘦长的墨痕。倒了温水端回榻边,轻轻托起他的头,将粗瓷碗沿凑到他唇边,生怕烫着他——青瓷虽不如前朝莹润,却也带着几分温润,此刻贴着他的唇角,竟让我莫名放轻了呼吸。
他闭着眼喝了两口,水珠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我掏出发皱的手帕给他擦,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才发觉自己眼神放得极柔,连动作都轻得怕惊扰了他——往日里他总爱咋咋呼呼,要么拽着我看他新画的山水,要么缠着我背《诗经》给他听,这般安静温顺的模样,倒让我有些不习惯。
后半夜的风带着寒意,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书案上的烛火摇曳。苏文砚睡得愈发不老实,刚盖好的被子没片刻就被踢到榻脚。
他蜷着身子往榻边挪,乌黑的头发散在枕上,眼看就要滚下来。
我一次次起身把他往中间推,掖好被角时,总能听见他磨牙的轻响,“咯吱咯吱”的,像只偷啃粟米的小耗子,倒让这冷清的书舍多了些活气。
偶尔他会突然嘟囔几句梦话,一会儿带着哭腔喊“先生别罚我抄《礼记》,我下次再也不敢在画稿上涂先生的胡子了”,一会儿又笑出声,声音软得像浸了蜜:“晏臣中举啦……我要画只金凤凰送他,比李子玉那只破孔雀好看十倍!”我听着这话,指尖顿了顿,心里竟泛起些微的暖意,连带着夜寒都散了几分。
正弯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画稿,他猛地一个翻身,领口的布结松了,衣襟敞开大半。
月光恰好从窗棂间漏进来,落在他胸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层素色的绢布紧紧缠着,边缘还绣着细碎的兰草纹——那纹样绝非男子所用,士族男子束胸多为粗布,且从不绣这般精巧的花草,倒像是女子常用的裹胸样式。
心里猛地一惊,指尖的画稿“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我慌忙俯身去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扫过他的胸口——那绢布裹得极紧,将原本该是男子宽阔的胸膛束得有些纤细,再想起他平日里说话总带着些软糯的尾音,跑跳时也比寻常男子轻盈,甚至连力气都小些,往日只当是他养尊处优惯了,此刻想来,竟全是破绽。
可转念又一想,许是他小时候受过重伤,胸口留了狰狞的疤痕,才用这般细致的绢布遮掩,不愿被人瞧见。
世家子弟多好颜面,若是身上有疤,尤其是在显眼处,难免会被人议论,他这般遮掩,倒也合情合理。
这般想着,心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只是那点不知名的异样情绪,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我连忙压下这异样,告诫自己莫要胡乱揣测,同窗之间,当守本分。
我轻手轻脚帮他拢好衣襟,指尖碰到那微凉的绢布时,动作放得更轻了,生怕触碰到他不愿人见的伤痕,也怕自己再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竹凳就放在榻边,我坐下时尽量放轻动作,避免发出声响。
听着他断断续续的梦话,倒不觉得困倦——
见他额角渗了薄汗,我就用帕子沾了凉水给他擦。
他又开始乱动,一只手伸到榻外,眼看就要碰到地上的砚台,我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掌心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里竟生出种照顾自家小弟的感觉。
虽然他比我小不了几岁,却总爱跟在我身后,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连带着眼神都软了下来,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
天光泛白时,苏文砚还在睡,磨牙声和梦话没停过,一会儿说要找先生评理,说李子玉的字不如他的画好看;一会儿又委屈巴巴地说“娘别收我的墨汁,那是我攒了半个月的月钱买的徽墨”。
我把铜盆里的温水换了新的,坐在竹凳上看着他,忽然觉得这闹腾的一夜,竟让书院的冷清都散了些。
竹凳的凉意透过粗布衣衫渗进来,我却毫无睡意。
苏文砚翻了个身,裹胸布的边角又从衣襟里露出来,兰草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比夜里看得更清晰了些。
我伸手替他把衣襟拽得更紧些,指尖无意间触到他肩头的骨头,才发觉这看似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竟瘦得能摸到骨缝——想来他平日里也并非那般无忧无虑,或许也有自己的难处,只是从不肯在人面前显露罢了。
后半夜起了风,书舍的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像是在抱怨这夜的漫长。
我起身去关窗,回头时见苏文砚缩成一团,像只受了寒的小猫,脸色都有些发白。
铜盆里的水渐渐凉了,我提着壶又去院里打水。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灶房的烟囱开始冒起炊烟,是早起的杂役在准备早饭,远处传来早起商贩的吆喝声,卖豆浆的、卖包子的,声音混在一起,带着晋朝市井的烟火气。
打水回来时,见苏文砚把外袍蹬到了腰际,裹胸布的系带松了半截,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比寻常男子的皮肤细腻许多。
我连忙放下铜壶,快步走过去替他系好,手指碰到那层薄薄的绢布时,心里竟有些发慌,像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那异样的情绪又冒了出来,这次却更清晰些,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又麻又痒。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把注意力放在收拾画具上,告诉自己不过是同窗间的寻常照料,莫要多想。
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书舍,晨光落在身上,带着清晨的微凉,可心里却像揣了团火,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这闹腾的一夜,倒像是给我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情绪,来了场无声的梳理——往后不管科举结果如何,能有这样的同窗相伴,也算不负这寒窗岁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