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年幼, 宫里没有皇后，一竿子春节的筹备与内宫琐事自然落在了两位皇太后的肩上。

    起早摊黑，是一刻不闲。这不，宁芳刚吃上晚饭突然想起顺治遗妃中还有些人忘了安置, 便一结束晚餐，穿了没底子的冬棉鞋，带着善瞳便出了院子。

    只要出了慈仁门，西面便是遗妃们住的慈仁偏宫的祥旭门, 东面对着的正是乾清宫与慈仁宫的唯一通道仁祥门。

    主仆二人冬日里穿得严实又走得极慢，穿堂偏北风吹的人也不愿开口, 待要出的慈仁门转左, 隐隐的有些人语却从右边仁祥门处传来，在傍晚空旷鬼嚎的紫禁城里听着越发清淅。

    “太后娘娘，外面这么冷, 您还是回去等吧。”

    “不，就在这等。”

    宁芳与善瞳交流了一个眼神。

    “娘娘, 您这要是过了寒气皇上还不得伤心。”

    “……皇上……会吗？”

    “……主子, 看您说的，您是皇上的生母, 皇上孝顺那是世人皆知的, 还能有假的吗？”

    昏暗的暮色里隐隐可见了仁祥门处立着两个剪影。

    “哀家——只是突然很想皇上。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至从生了皇上, 到如今见他对哀家生分了, 才觉得是真的有这么个儿子……心酸……”

    “主子——”

    两个身影贴近了些。

    “哎——哀家也没什么本事, 留不住先帝的人，现在……连儿子的心……都留不住……哎——也确是哀家关心得少吧……不过也没事，只多看两眼就好了……我也知道天冷，只是——你就陪着哀家站一会儿，远远见了皇上来了便回去。回去哀家让人煮参汤给你喝，嗯？”

    “……嗯。”像是婢女的声音呜哝了半天才哼出了一字。

    “……瞧瞧你，有什么的，哀家都不伤心……”宁芳还是听出了抽泣，“都愿我这个额娘没本事，还总喜欢找事儿……好了好了，再等会儿，也就这会儿了，皇上总要来北院坐坐才睡的。”

    宁芳一直没出声。这也不过是个平凡的母亲罢了，有事的时候顾不上儿子，静下来了，谁不疼自个儿的骨肉？

    “谁？！”她正立在那里想着，却不想风向一变慈和皇太后的婢女还是察觉了宁芳的叹息。

    整了整情绪，迈步子上前：“是我。”

    慈和皇太后就着婢女手上的灯烛看清了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仁宪皇太后，也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地害怕。

    宁芳盈着笑近了前，挽了佟太后的手臂：“天这么冷，佟姐姐和我回院子里去等吧？”千万次说不出口的“姐姐妹妹”，这一次，宁芳说的还挺顺，便轻拉着还在呆愣中的佟妃往北院去。

    走了一半，佟妃才反应过来，挣脱了宁芳的手。

    “不用了，哀家回去了。”

    “佟姐姐？你不想见皇上吗？”

    佟太后还是停了步：“哀家不需要你假好心。”

    宁芳紧跟了上前，拦了那二人的路：“我没有假好心。你可以说我是同情你，也许你根本不需要我同情。但最主要的，还是我希望玄烨开心……除了我，还有更多疼他的人，让他知道，他一直不是一个人……母爱，是你的本能，也是玄烨天生应得的权利。你比我更有资格。”

    或许，宁芳是同情人泛滥，引导着小三亲近另一个女人，或许小三便会留她远去，毕竟佟佳氏才是小三的生母。可她感情用事惯了，此时，不愿去想什么后果，甚至可以说，她不会用智力去掌控意识思考未来。她只活在当下，一切只是凭本能与感觉，生活是凭本能，亲近一个孩子是凭本能，对他好、不停对他好还是凭本能……本能也许会出错，可当下里本能令她柔软而快乐。而且，她相信小三，她总应该去相信他，因为除了相信，她还能做什么呢？

    佟太后还是随着宁芳进了北院。

    这次，她很安静，静静地坐在左边榻子上（清代是以右为尊），连眼神也只定在门帘之上。

    室内很安静。

    “佟姐姐……”

    佟太后并没有抬起头。

    “玄烨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孩子嘛，总是爱耍耍脾气……不过，小孩子最敏感了，很容易感觉到你的情绪波动。”佟佳氏偷偷瞥了宁芳一眼，“你要是不开心或是烦恼，他很容易查觉而被影响。大人有了脾气还可以控制，小孩子却哪分得清，只以为大人发脾气是因为他不乖或不喜欢他。你说是不是？”

    佟太后已经听了进去，偏抬小半个头侧着。

    “小孩子其实最简单不过了，你对他好，单纯的好，他便也对你好。你只要稍稍存了什么心思对他，他便也存了心思对你。我和玄烨相处也不过这两年，却知道他是个极重感情的孩子。你对他好一分，就会回你三分……佟姐姐是玄烨的亲母，哪有额娘不疼儿子、儿子不孝顺亲母的？”见佟太后直盯着自己，便知道她也是渴求亲情的单纯女人，“佟姐姐放开了心对玄烨，他可能一次两次还不习惯地故作疏离，七次八次也就很快接受了，毕竟你们是亲生母子，血脉相连着，您说呢？”

    佟太后思量着，也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皇上便进了院子，直奔而来。

    “皇额娘，皇额娘，看我拿了什么来？”玄烨几箭步冲进了暖阁，高兴劲儿却在见了佟太后止住了，立在那里一时也忘了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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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请了你额娘坐坐。怎么人大了却不知道见礼了。”

    玄烨正正规规的行了安礼，佟太后小心翼翼地应了。

    随着皇上进来的几个眼熟的奴才手里皆捧着不小的盒子。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你这是拿的什么？”

    玄烨本想取了来让宁芳挑的，这会多了人到不知该不该提了。

    宁芳也不管他，上前去挑开了个盒盖一看，“哇”了一声便不能松手。

    玄烨见她高兴，便凑了近。

    “知道这是什么？”

    “看这斑纹，像是豹皮？”

    “呵呵，难不倒你。这就是豹皮。朝鲜刚进贡的，共九张，刚拿去给皇祖母看了，她不喜欢这花色，只留了两件獭皮，我就都取来给你看看，”玄烨亲自去把其他的盖子揭了，“你看看喜欢哪些，要是都喜欢就都留下，呵呵，年节里好好做几件。”

    “我要这么多干什么。这豹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的，哎——让他们给你再处理一下垫在床上和椅子上，保证暖和。”宁芳越想越高兴，“再缝到衣服里面，你一早上朝穿保证比棉花还暖和。”

    宁芳正要一件件摸过去，转身却瞥到了佟太后直盯着一盒子出神。再看向玄烨，知道他也发现了。便抱了一件豹皮子在手立到佟太后身边：“佟姐姐喜欢这皮色吗？拿回去做件披风可好？”

    佟太后接了宁芳和善的目光，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呵呵，不了，这花色——我还真看不惯。你留着吧。”

    “不喜欢这花色就铺在床上再加了寝铺当暖铺子吧，你不是也喜欢这手感。”

    佟太后小心瞥了一眼儿子马上收回了手：“不——不用了。”

    宁芳直狠狠地瞪着小三。

    “母后不喜欢就只拿一张回去铺床吧，也暖和点。”

    玄烨收到母亲太过热切感动的目光到有些不能适应，便做样子坐下端着茶杯子喝了两口。

    宁芳见佟太后又看向自己，便笑着安慰：“你就收着吧，儿子的孝心岂有不收的？何况也应该的。皇上，你再亲自给你母后选几张可做衣服的，也叫你母后享享轻闲少操些心。”

    玄烨收到宁芳的暗示，便起了身，取了其中一张全黑、发亮光的獭皮冲着佟太后：“这件皮色不错，母后拿回去就做件披风吧。”

    佟太后没想到儿子发现了她的喜好，想高兴着答应又觉脸子薄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那么看着儿子。

    玄烨见母后温善了许多，自己也觉得轻松，面色便更缓了七分：“再另取这两件獭皮补在衣服里做袄，换着穿也好，边角什么的还可以叫绣娘们做成手筒子或补在鞋子里……”

    佟太后没有出声，只是那么感动地看着儿子一句句道来，由始至终都只是不停笑点着头，超级满足而感动。

    宁芳见了，也知道佟妃不过是个简单的女子，给她一分天，也就能知足的可怜女子，只是处在俗世里久了就不自觉染了俗气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不过被儿子关照了两句就这么开心的女人，你还能同她计较什么？

    佟太后眼眶里已经含了泪。

    为什么古人都爱哭呢？

    宁芳尽也被感染了，只觉得心里既甜蜜又酸涩。

    因为太过卑微吧。因为身份卑微，便满怀感激。只要得到一点点的馈赠，便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尊重与爱戴。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老百姓，得不到只认为是应该，得到了也只认为是异外收获的感恩。只因为太过卑微，便把自己看的微小，对什么便都存了感激与报答之心。

    康熙元年除夕的，慈和皇太后欢喜的连眼珠子都快不见了。穿着皇儿专门指派了南边的绣娘给赶制的黑色獭皮子大衣穿梭在人群里，那笑声从未有过的爽朗。懿靖太皇太妃也曾经这么笑过，却没有如今天般令宁芳觉得欣慰。

    小小的四人麻将桌还是人流传动，佟太后一直坐在宁芳的后面和着劲的给她出主意也不管自个儿是不是能手。虽然她霸占了皇上的位置使皇上被发配到太皇太后一边去，不过，皇上没有不高兴，一直泛着笑脸儿由着所有人赢去他的钱。

    太皇太后留了宁芳吃膳。

    饭后，宁芳陪着太皇太后吃了两口茶。却发现太皇太后用探究的眼神直视着她。

    “你给了她机会就不怕转身被咬了？”

    宁芳想了半天，才明白太皇太后指的是谁。

    “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样皇上会比较开心。”

    “哎——你也是个实寸的孩子。”太皇太后又吃了两□□，“你如此为皇上着想，也难怪他对你这么上心，连亲额娘都同你吃酸。”

    见太皇太后拿自己逗趣，宁芳也笑了：“皇额娘，怎么连您也说我。”

    “呵呵，你呀——虽说你住的地方隐蔽着，两个门一关哪个主子也发现不了，可主子做的事由哪个奴才不看着？过去皇上小，又还是个阿哥，也没什么人有嚼牙根的必要。可如今毕竟不同了，与你的名声同皇上的声威都不怎么可听。你明不明白？”

    宁芳也明白太皇太后说的是什么了。

    “哎——有哀家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哀家总有不在的时候。你又是个实心的……还好皇上是个明白的。可也毕竟是个孩子……以后，这种事你可绝不能跟着犯糊涂，皇上可一天天大着呢。听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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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明白了，以后不会了。”

    “博雅娜，哀家要不在了，这大清可就只你一个博尔济济特氏可以让族里依靠，族里的荣辱可都掌在你手里。一言一行怎么能随便了去？”

    宁芳不觉得有什么好多虑的，毕竟母子和乐有什么可说道的。但还没傻到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出声，便只能作小媳妇般的乖乖听着，还不时点上那么两下头。

    康熙二年二月十一日，康熙生母慈和皇太后佟佳氏仍是未能改变命数，逝世于慈仁宫南院。

    宁芳立在南院外，并不知道母子间的这次离别会说些什么。只要不是看着一个人死去，她也不是太悲伤。只是有些清冷。脑子里空空的，直盯着清蓝的天空。

    “慈——和——太——后——薨——”

    宁芳回首注视着那殿门。一个年青的生命就这般因为感冒消失了？似乎太过儿戏了……

    玄烨从里面走出来，面色已是如常，行到宁芳面前，却没有直视她的眼睛：“皇额娘回北院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朕——还有些课要上。”

    玄烨走得很急。宁芳从没见过他那么快得甩身离开自己。

    她没有儿子，所以没法切身地体会他此时的母子伤痛。可她也失去了母亲，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能说上一句，见到的，不过是一张面目全非的脸盘。

    不过她想，亲情应该都是一样的。曾经生我养我的躯体在这一刻消失，那种无助与缺失，会令人极度地患得患失，只觉得像做了一场虚无的恶梦，梦里的悲痛像是打在棉絮之上，无所是从。

    院子里渐渐有了哭声。看过了许多丧事，宁芳也是知道了。哭泣并不代表悲伤，有时，只是形式。悲伤也可以是被迫屈就的眼泪。无论你身前是何其的身份，死了，也不过只能换来几个人情绪下的几行泪珠。皇帝如此，乞丐——也不过如此。

    乾清宫，消然寂暗。

    玄烨一个人立在月台之上，面视着黑暗中乾清宫的阴阴宫宇。

    也许他想了很多，往事里那些点点滴滴；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需要一个人寂寞地平定。

    陪着他已不知站了多久，两腿儿实在支持不行了，宁芳才抬了步子靠上前去。

    “都是皇额娘的错。”

    “……”宁芳一直以为他不曾发现自己的到来。

    “如果你不让她靠近你……如果你不给她机会靠近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伤心……会像所有皇子与额娘闲淡的关系一般无所谓痛、无所谓伤……”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可见他昂起的颈线，高高对着天。

    “如果你不靠近，虽然不会痛苦，却会一辈子遗憾，一辈子后悔……一辈子都记得自己——这份母子亲情的残缺。”

    再走进几步。他已经长至她的肩头。而那双被泪水盈湿却闪亮的眼眸叫她看得无比心疼。

    “我以为我不会痛……因为我和她并不亲……”

    上前搂住他，轻轻而不停地抚拍着他的背脊：“是我的错……我的错……”想叫他体会亲情，却忘了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这感觉真的很痛，他紧拥着宁芳，以希减弱这种得失的空虚，黯然而落的泪水亦不曾稀少。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连哭泣都不再放纵，只依着她默默地流泪。她多么希望，他还是那个躲在她怀里会放肆地耍赖、会放声大哭的小孩，不喜欢便一张嗅脸对着所有人，不喜欢便冲着她发脾气，不喜欢……

    如果我爱他，就只希望他是个孩子……

    可她知道，他已不再是孩子，她却已经离不开他，他不只是她的孩子，还是她整个后半生的喜怒、信仰——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需要，便是最强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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