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着掠过焦黑的树梢,卷起几片残存的枯叶。
易年盘坐在幽泉不远处的山顶,衣服上落满了灰烬。
整夜未动,目光始终锁定在那片翻涌的黑雾上。
幽泉暂时停止了扩张,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丝毫未减。
"南昭太华山…槐江西岭…"
易年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石面上划出两道交错的血痕。
低头看着掌心,那里本该凝聚足以移山填海的元力,此刻却有些无能为力。
真武境界在这亘古灾祸面前,竟如蝼蚁般渺小。
看着面前的幽泉,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线索。
仿佛抓到了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在山顶静静坐着,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慢慢浮现,但总觉得少了什么,也可能是多了什么。
不知坐了多久。
"啪嗒——"
枯枝断裂的声响突然从东南方的桦木林传来。
易年瞳孔微缩,元力瞬间流转全身。
这种时候还能活动的,要么是异人,要么就是…
"石头!慢些走!"
沙哑的嗓音裹着浓重的东远口音,"看着脚下!"
易年抬眼望去,一个佝偻的身影拨开灌木。
那是个约莫五十出头的老猎户,古铜色脸膛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左眼有一道延伸至耳根的旧伤疤。
背着自制的榆木弓,腰间皮囊里插着几支羽毛凌乱的箭矢。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那个壮实青年,约莫二十出头。
眉眼挤作一团,嘴角挂着痴傻的笑,正笨拙地模仿老猎户拨开枝叶的动作。
"爹,饿…"
青年突然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就要往嘴里塞。
"哎哟我的傻儿子!"
老猎户急忙拍掉他手中的土,从怀里掏出半块黑面饼,"吃这个,昨儿个打的兔子还剩条腿,晚些烤了给你。"
易年收敛气息,默默观察着这对父子。
老猎户的羊皮袄上沾着新鲜的血迹,青年则穿着件明显大一号的粗布衫,袖口已经被树枝刮成了布条。
显然已经在山林里徘徊多日,却奇迹般地避开了幽泉戾气最浓郁的区域。
"今天教你认鹿道…"
老猎户拽着儿子蹲在一处泥洼前,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几个浅坑,"看这蹄印,前尖后圆,是母鹿带着崽子…"
青年歪着头,口水滴在父亲手背上。
老猎户却浑不在意,继续指着泥印边缘:"这边草叶朝西倒,说明它们往老鸦坡去了,记住啊,追鹿要逆风…"
易年注意到老猎户说话时,左手始终按在腰后的猎刀上,浑浊的右眼不时扫视四周。
这个老练的猎人很清楚周遭的危险,却依然坚持着某种近乎固执的日常。
青年突然蹦起来,指着树梢"啊啊"直叫。
一只松鼠正抱着松果警惕地望着下方。
"那是松鼠,不是兔子…"
老猎户叹气,却还是取下弓箭,"不过也好,教你个新把式——"
拉弓的姿势很特别,拇指扣弦,其余四指虚握。
弓弦震动声未消,箭矢已穿透松鼠前爪将它钉在树干上。
小兽发出凄厉的尖叫。
"这叫'留情箭'…"
老猎户小跑过去,利落地扭断松鼠脖子,"只伤不杀,要是碰上怀崽的母兽,或者…"
说着,声音突然低下去,"或者哪天爹不在了,你失手射到人,好歹能留条命…"
青年拍手大笑,却完全没听懂话中深意。
老猎户用袖子擦了擦儿子脏兮兮的脸,继续向前走。
看着父子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求生,易年忽然心中一动,不知怎地竟跟了上去。
穿过一片榛子丛,前方出现条干涸的溪床。
老猎户突然按住儿子肩膀,示意他趴下。
溪对岸有只瘸腿的灰狼正在舔舐伤口。
"瞧见没?狼受伤会找止血草…"
老猎户压低声音,从皮囊里摸出个陶瓶,"这是爹配的金疮药,狼找的草和这个差不多味道…"
说着,拔开瓶塞让儿子闻了闻,青年立刻打了个喷嚏。
下一刻,灰狼警觉地抬头。
老猎户迅速抓把泥土抹在儿子脸上掩盖气味,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直到狼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山脊,他才松口气站起来。
"石头啊,爹再教你认几种救命草药…"
拽着儿子走向向阳的山坡,枯瘦的手指拨开积雪,"这是黄芩,苦得很但能退烧…这是…"
易年站在阴影里,看着老猎户近乎偏执地往儿子脑子里塞各种生存知识。
这一瞬间,好像看见了师父教导自己的模样。
那青年时而傻笑时而发呆,能记住的恐怕十不存一。
但老猎户依然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甚至折下树枝在地上画图讲解。
"陷阱要这样摆…"
老猎户用石头压住树枝做的机关,"要是爹…要是没人帮你,你就挖个浅坑,把尖棍…"
说着,声音突然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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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溪床上游处,几具穿着东远州衙役服饰的尸体正被黑雾缓缓侵蚀,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走!快走!"
老猎户一把拉起儿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直到跑出半里地,才在棵空心老槐树下停住,从树洞里拽出个包袱。
"记住这个地方…"
抖开包袱,里面是张粗制的兽皮地图,"红点是藏粮食的树洞,蓝线是安全的路…"
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
青年茫然地拍打父亲后背,力道大得让老猎户一个踉跄。
易年这才注意到老猎户后腰处有片不自然的暗色,那是被抓出的痕迹,虽然处理过,但恐怕也已经深入脏腑。
"没事,爹没事…"
老猎户强撑着站起来,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石头,这是你娘留下的…"
颤抖着展开,是半块发霉的麦芽糖,"就剩这些了,你吃…"
青年欢呼着抢过糖块塞进嘴里,黏糊糊的手抓着父亲衣襟。
老猎户摸摸他的头,转身时却红了眼眶。
解下腰间的水囊晃了晃,突然朝易年藏身的方向看来。
"那位好汉,要讨口水喝吗?"
易年心头一震。
他确信自己的身形连行尸野兽都难以察觉,这个毫无修为的老猎户是怎么…
"您眼力不凡…"
易年索性现身,拱手行礼。
老猎户苦笑着指指自己受伤的左眼:"这只眼三十年前就瞎了,剩下的这只倒是练出了些门道,您站的那片雪地上没有鸟叫…"
易年恍然。
隐匿了身形气味,却忘了调整与环境的互动。
"张大山,这是犬子石头…"
老猎户接过水囊时低声说,"我们爷俩从黑水村逃出来的,您…不是官府的人吧?"
易年摇头,看着正在玩雪的青年:
"为何不往西撤?"
"撤?"
张大山扯出个惨淡的笑,"您看看我这傻儿子,再看看我这把老骨头。逃难的队伍第一天就甩下了我们…"
说着,声音低了些,继续道:"其实也好…那些往西去的,我瞧见不少已经…"
没说下去,但易年明白。
幽泉戾气侵蚀下,活人比死人更危险。
"爹!看!"石头突然指着天空。
一只乌鸦正掠过血色苍穹,羽翼边缘染着不祥的紫光。
张大山脸色骤变,开口道:
"要变天了…得赶紧回洞里去…"
匆忙收拾包袱,犹豫片刻还是对易年道,"山神庙后头有个废矿洞,您…要是不嫌弃…"
"好…"
易年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回了句。
"那快走…"
暮色渐浓,三人沿着隐蔽的小径疾行。
张大山边走边教儿子认路标,时不时咳出几口黑血。
石头却突然挣脱父亲,扑向一丛挂着红果的灌木。
"别吃!"
张大山惊呼,但青年已经嚼了满嘴。
老猎户慌忙掐住他下巴:"吐出来!这是蛇莓!"
易年箭步上前,指尖青光一闪,青年喉间的毒果立刻化为粉末飘散。
"多、多谢…"
张大山搂着干呕的儿子,声音发颤。
"这孩子自小就…他娘走的那年发了场高烧,后来就…"
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儿子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
易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约摸傍晚时,三人到了地方。
矿洞比想象中干燥,角落里堆着晒干的草药和熏肉。
张大山点燃松明,火光映出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简易的动物图形,每个旁边都有反复描画的箭头。
"闲着没事刻的…"
老猎户有些窘迫地挡住那些"教材","这孩子记性差,得多看几遍…"
石头蹲在火堆旁,突然用木棍模仿父亲的动作在地上划拉。
歪歪扭扭的线条渐渐组成个类似兔子的形状,青年高兴得手舞足蹈。
"好小子!"
张大山眼眶发红,转身从行囊深处取出个布包。
"您瞧,这是他第一次打到兔子时,我留的爪印…"
展开的布片上拓着个模糊的痕迹,边缘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血渍。
虽然只是一只兔子,但那兴奋劲儿却溢于言表。
易年注视着这对父子,胸口泛起陌生的温热。
见过太多惊天动地的修行者,却在此刻被凡人最朴素的羁绊撼动。
张大山明知生存希望渺茫,却依然固执地将毕生所学灌输给痴傻的儿子,就像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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