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竹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睡醒的易年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月光将影子投在地上,拉成一道孤寂的长线。
目光落在远处的山脊上,那里曾是无尽绿意蔓延的方向。
如今天寒地冻,也不知绿意还会不会再出现。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边缘,指腹感受着粗糙的纹路。
这是自己当年亲手做的,小愚他们在这里借宿,保存的倒还完好。
少年就这么静静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易年没有抬头,直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月光为七夏镀上一层银边,站在篱笆外,裙角被夜风轻轻掀起,发间那支木簪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七夏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
易年抬头,看着妻子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没有动。
七夏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而瞧见易年的神色之后,对少年熟悉无比的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心猛地一沉,缓步走到易年身边,双手轻轻搭上丈夫的肩膀。
指腹下的肌肉紧绷如铁,却在七夏触碰下微微颤抖。
七夏没有说话,只是将易年的头揽入怀中,手指穿过他略显凌乱的发丝。
易年的额头抵在妻子腰间,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味儿,和生尘医馆那天闻见的一模一样。
七夏身上永远带着这股气息,哪怕不施粉黛。
这个姿势让易年想起几年前,在上京城中,七夏也是这样静静抱着他。
"我以前以为归墟强者的命都很长…"
易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沙哑。
七夏感觉到他的呼吸透过衣料,温热地拂在皮肤上。
"后来发现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也会死…"
易年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七夏的衣角。
"现在,好像真武也不是那般强了…"
听着易年的话,七夏的手臂下意识的收了收。
聪明如七夏,只听三言两语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莫道晚…
对于莫道晚,七夏还是心存感激的。
自己大闹万木林的时候他没有出手,如果他出手的话,自己绝对等不来易年。
自己恢复记忆后又去圣山的时候,他同样没有出手。
如果他出手的话,自己绝对走不出圣山。
可堂堂真武,怎么会…
七夏不知过程如何,但结果已经猜到。
夜风突然变大,吹乱了七夏的发丝。
几缕长发垂下来,轻轻扫过易年的脸颊,像是最温柔的抚慰。
不过没有急着整理,任由发丝在风中飘舞。
"金翅大鹏鸟和鬼王,方才离去的莫道…"
易年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都是世间有数的强者,可他们,却无法在这乱世中求一个安稳…"
七夏的手顺着易年的脊背缓缓下滑,最后停在少年紧绷的肩胛骨上。
她能摸到丈夫衣服下那些陈年的伤疤,每一道都记录着一场生死搏杀。
指腹轻轻按压着那些凸起的疤痕,像是在无声地诉说:
我懂,我都懂。
月光偏移,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石桌上。
七夏看见易年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轻轻握住那只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冰凉。
"我学医,想着治病救人…"
易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发现救来救去,却谁也救不了…"
一滴水珠落在七夏手背上。
七夏低头看去,发现易年的睫毛已经湿透,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少年没哭,但眼睛红了。
夜枭的啼叫声从远处传来,凄清悠长。
七夏抬头望去,看见一只大鸟掠过月轮,羽翼边缘泛着银光。
易年的肩膀突然抖了下。
七夏没有动,只是将丈夫搂得更紧些,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
"我去看了幽泉…"
易年的声音带着鼻音,"它是自己停的,我没办法阻止…"
七夏的手指穿过易年的发间,指腹轻轻按摩着他的头皮。
这是她在书中学的动作,总能让人放松下来。
易年突然抬起头。
月光下,眼眶通红。
看着七夏,开口道:
"我是不是很没用?"
声音有些嘶哑,"这个世界越来越乱,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七夏捧起丈夫的脸,轻轻摩挲着。
动作很慢,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常见的那抹平和没了,沉稳也没了。
七夏知道,龙尾关的妖族,东远州的惨状,莫道晚的力气,已经压的这个有些瘦弱的少年喘不过气了。
有人的时候,他是真武强者,是北祁帝王。
可他身上的那份担子有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月光照进七夏的眼睛,将那双眸子映得如同两泓清泉。
"看着我…"
七夏轻声说着。
易年目光微动,对上了妻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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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夏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邃的理解。
微微俯身,额头抵住易年的前额,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你不是神明…"
七夏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只是一个人…"
夜风突然转向,吹得院里的角落沙沙作响。
龙胆草的叶子相互摩擦,发出细微的"嚓嚓"声。
七夏听着,回头看了眼。
直起身,拉着易年站起来,走向墙角。
"你看…"
七夏蹲下身,指着其中一株龙胆草。
月光下,这株草药的叶片上布满冰霜,却依然挺得笔直。
"它们知道自己熬不过冬天,可还是坚持到最后一刻…"
易年蹲在妻子身旁,看着那些倔强的草药。
那是自己上次离开前种的,没想到还在。
有几株已经被冻得发黑,却依然保持着生长的姿态。
七夏的手指轻轻拂过叶片,冰晶在她指尖融化。
"你当初种下它们的时候说过什么?"
七夏突然问。
易年怔了怔,回忆涌上心头。
"我说…'能活一棵是一棵'…"
七夏点点头,从土里挖出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已经发了芽,细弱的根须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你看,它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春天…"
她将种子放回土里,轻轻覆上泥土。
"可它还是发芽了…"
易年的目光落在妻子沾满泥土的手指上。那双手依旧像从前那般细腻。
哪怕常年用剑,也依旧没有茧子。
七夏又站起身,拉着易年回到桌子旁。
拿起易年用过的茶杯,里面的茶汤已经冷透,杯底沉淀着几片茶叶。
"你对茶具了解吗?"
七夏问。
易年点头。
不算精通,但书中还是见过的。
七夏拿着的杯身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纹。
将杯子举到月光下,裂纹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有些东西,碎了反而更美…"
夜风渐歇,院中陷入一片静谧。
七夏将杯子放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后,里面是几块桂花糕,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尝尝…"
将一块递给易年,"晋阳城良品斋今年最后一批花做的…"
说着,顿了顿,补充道:
"但不会是永远最后一批…"
因为晋阳,总有又一次打开城门的时候。
而七夏想说的,是希望。
绝望中,最重要的东西。
易年明白七夏的意思,接过糕点,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
咬下一口,熟悉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和当年自己和龙桃周晚吃的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甜吗?"
七夏问着。
易年点点头,又咬了一口。
七夏看着丈夫的表情渐渐柔和,嘴角微微上扬。
伸手抹去易年唇角的糕点屑,动作自然而亲昵。
"易年…"
七夏轻声唤道。
"看着我…"
易年听着,正了正神。
因为七夏很少这样叫自己。
而当抬起头时,七夏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你不是神明…"
顿了顿,继续道:
"你只需要做你能做的…"
月光下,易年的眸子渐渐清明。
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
七夏的手指纤细却有力,却温暖得让人心安。
"幽泉不是一个人能阻止的…"
七夏继续道,"就像春天不是一棵草能唤来的,你的身后还有我,还有北祁,还有元氏一族…"
说着话的功夫,竹园中的竹子被风一吹,露出了几截翠绿的枝干。
七夏转头望向声源处,侧脸在月光下如同玉雕。
"看,雪快化了…"
易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月光下,竹园的绿意又生几分。
或许冬天再冷,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莫师兄走前说了什么?"
七夏突然问。
易年沉默片刻,答道:
"他说'最后一个忙'…"
"他不是走了…"
七夏轻声道,"他只是化作了春风,就和近晚峰的时候一样…"
月光西斜,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更长。
易年突然将七夏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七夏能感觉到丈夫的心跳,有力而坚定,透过胸膛传来阵阵暖意。
"谢谢…"
易年在她耳边低语,呼吸拂过发丝。
七夏没有回答,只是回抱住他,手指在他背上轻轻画着圈。
夜风再次扬起,带着初春特有的湿润气息,吹散了最后一缕冬日的寒意。
远处的山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易年和七夏相拥的身影在曙光中渐渐清晰,如同寒冬过后,终于等来的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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