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寒立在衍天塔外的青石板上,晨雾未散,沾湿了她月白领口。方才与林风对谈的片段在脑海里翻涌他攥着骨笛时发烫的掌心,说起父亲时泛红的眼尾,还有那句“有些规矩比命金贵”。她低头看了眼袖中皱巴巴的《玄音秘录》残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页脚被泪水洇湿的痕迹。
“苏师姐。”
身后传来低低的呼唤。苏清寒转身,见林惊羽抱着一摞古籍站在回廊阴影里。他仍是平日里那副温吞模样,眉峰却微微蹙着,像有团心事压在眼底。
“林师兄。”苏清寒敛衽行礼,“这么早?”
林惊羽抬手虚扶,目光扫过她袖中露出的残页,喉结动了动:“昨夜值房整理旧档,翻到些玄衍宗初代祖师的笔记。你……可是遇上什么难处?”
苏清寒心下了然。林惊羽虽为外门首座亲传,却向来与她这个“纯音体质”的特殊弟子走得近。前日她在藏经阁替林风遮掩时,曾被这少年撞见过,只是当时双方都装作不知。
“无妨。”她将残页小心收进怀中,“只是替林师弟问些事。”
林惊羽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值房新做了桂花糕,你前日说胃寒,垫垫肚子。”他声音渐低,“方才路过戒律堂,见玄机子长老的亲传弟子陈昊在翻你的值日簿。”
苏清寒指尖一紧。陈昊是玄机子得意门生,最会察言观色。她上月替林风挡了李执事的鞭子,按门规该记小过,却因她“体质特殊”被玄机子压了下来。陈昊憋了许久,如今……
“谢师兄提醒。”她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抄录典籍留下的痕迹。林惊羽说自己“手笨”,可苏清寒知道,他能将《天机衍算诀》抄得半点错漏也无,连玄机子都夸过“静心若止水”。
“苏师姐。”林惊羽忽然压低声音,“我昨夜替长老整理密卷,见玄机子翻了半宿《上古音劫志》。”他顿了顿,“那书里……夹着张画像。”
苏清寒抬头看他。
“画着个持笛男子。”林惊羽喉结滚动,“旁边写着‘音神后裔,当持引魂笛,镇八荒之乱’。”
油纸包的香气散在风里。苏清寒望着林惊羽泛红的耳尖这少年向来胆小,能将这些说出口,定是思量了许久。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鬓角,动作轻得像当年在落音村帮阿爹补渔网。
“多谢。”她低声道,“此事莫要再提。”
林惊羽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另一句话他今早还看见陈昊往戒律堂跑了三趟,怀里抱着个乌木匣子,匣盖上刻着“镇音”二字。
*
苏清寒的住处在杂役房后头,一间矮矮的土坯房。门楣上挂着串铜铃,是她用落音村带来的旧铜片打的,风一吹便叮铃作响。她推开门,霉味混着草药香扑面而来桌上摆着半罐陈皮,是前日替外门受伤的弟子熬药剩下的。
她点亮油灯,将《玄音秘录》残页摊在木桌上。烛火跳动,映得纸页上的字迹忽明忽暗:“音神陨落那夜,万窍楼使者至落音村,客卿林昭携半笛叛逃。”
“林昭……”苏清寒轻声念道。她记得林风说过,父亲名讳是林昭。可玄衍宗的记载里,林昭是个“叛逃的叛徒”,可在林风眼里,他是会在月圆夜吹笛给她娘听的父亲。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清寒迅速将残页塞进枕头底下,起身去开门。
是送早饭的小杂役阿福。少年捧着陶碗,眼眶红红的:“苏师姐,厨房说……说您今早的粥要晚些。”
苏清寒接过碗,摸出块碎银塞给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福攥着银子直摇头:“我听杂役房的张婶说……陈昊师兄方才去了戒律堂,抱着个大匣子,说要‘好好审审那姓林的小子’。”
苏清寒的手一抖,粥溅在青布裙上,晕开个浅黄的渍。她望着阿福吓得发白的脸,强笑道:“莫要瞎说,陈师兄是执事长老的得意弟子,怎会去审外门弟子?”
阿福挠挠头:“许是我听错了……”他匆匆行礼,跑远了。
苏清寒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木桌上的油灯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瘦得像片叶子。她摸出怀中的骨笛粗布包裹的棱角硌着掌心,像极了林风昨日攥着她的手说“清寒姐,我信你”时的温度。
“林昭……”她又念了声,忽然想起林风说过的话,“他说这笛子比命金贵。”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苏清寒起身,将骨笛贴在胸口。她想起昨夜在藏经阁,林风翻《天机衍算诀》时,书页间飘出的那张绢帛“音神后裔,当持引魂笛,镇八荒之乱”。那时她只当是古籍残篇,可如今……
“咚”
远处传来晨钟。苏清寒猛地抬头,望向衍天塔的方向。玄机子要见林风。她知道,以那老匹夫的性子,既然已经起了疑心,绝不会轻易放过林风。
她翻出藏在床底的短刃那是她及笄那年,父亲留下的。刀身刻着朵极小的梅花,和落音村老屋后山的那株一模一样。
“阿爹。”她对着刀身轻声道,“小风不能有事。”
*
衍天塔顶层,玄机子的书房。
檀香缭绕,案几上摆着半块骨笛残片。玄机子捻着佛珠,望着窗外的梅树,嘴角勾起抹冷笑:“苏丫头,倒是护主护得紧。”
陈昊躬身站在一旁:“长老,那小子嘴硬得很,说什么‘骨笛是家传之物’。”
玄机子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家传?”他忽然笑了,“落音村被毁那晚,镇音石崩裂,多少修士去抢那半块骨笛?若真是家传,怎会轮到个外门弟子?”
陈昊低头:“弟子已命人查过,林风的来历……确实干净。”
“干净?”玄机子将骨笛残片往桌上一扔,“你当杂音是平白无故出现的?那小子能吸收杂音,能引动骨笛”他忽然掐指算了算,“明日子时,是镇音石碎片与骨笛共鸣的时辰。”
陈昊抬头:“长老的意思是……”
“把人给我关到镇音窟。”玄机子站起身,玄色道袍无风自动,“我要亲自看看,这‘音神后裔’的骨头,能有多硬。”
*
苏清寒是在午时三刻接到消息的。
她正在杂役房帮张婶熬药,忽见林惊羽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
“苏师姐!”他声音发颤,“林风……林风被关到镇音窟了!”
苏清寒手一抖,药勺掉进锅里,溅起的药汁烫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盯着林惊羽:“谁说的?”
“我……我路过镇音窟,见陈昊带着人往里押人。”林惊羽喉结滚动,“陈昊说……说玄机子要拿他试镇音窟的音波。”
苏清寒推开他,抓起案上的药罐就往外跑。药汁洒在裙角,黏糊糊的,像团甩不脱的霉运。
镇音窟在玄衍宗后山最深处。苏清寒跑到时,洞口立着两个持剑的弟子,见她过来,横剑拦住:“苏师姐藏了叛徒,奉命看管,不得靠近!”
苏清寒攥紧袖中的短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让开。”
“苏师姐莫要冲动!”林惊羽追上来拉她,“玄机子长老说了,林风私藏邪物,按门规当……”
“当怎样?”苏清寒甩开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冰,“按门规,偷学功法要废去修为,恶意伤人要废去灵根。可林风不过是体质特殊,何时成了邪物?”
两个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冷笑:“苏师姐莫不是被那小子迷了心窍?昨日他还动了噬音体质,差点拆了藏经阁!”
苏清寒心头一震。噬音体质失控?林风昨日分明在她面前说要“护着点心里的火”,怎么会……
“让开。”她抽出短刃,刀尖映着日光,泛着冷光。
两个弟子对视一眼,终究退开半步。苏清寒冲进镇音窟,霉味混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洞壁上嵌着无数音叉,此刻正随着某种韵律震颤,发出尖锐的嗡鸣。
林风被绑在洞中央的石柱上,衣衫褴褛,嘴角渗着血。他听见动静,抬头望来,眼底却无半分慌乱:“清寒姐,我就知道你会来。”
苏清寒扑过去,替他解开绳索。他的手腕被麻绳勒出深紫的血痕,她摸了摸,疼得眼眶发热:“疼吗?”
林风摇头:“不疼。”他望着洞壁震颤的音叉,“这是镇音窟的‘万音噬心阵’,玄机子想用音波激发我的噬音体质。”
苏清寒这才注意到,洞顶垂着无数细针,每根针上都缠着极细的音线。她想起林惊羽说的“试镇音窟”,原来是要用活人当试验品。
“你怎会……”
“昨日我去藏经阁还书。”林风声音发哑,“陈昊堵住我,说我偷了《天机衍算诀》。我辩解了几句,他就动手。”他摸了摸后颈,“他用了玄衍宗的‘锁音符’,我动不了噬音体质,只能被他拖到这里。”
苏清寒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指尖微颤:“你为什么不早说?”
林风笑了:“清寒姐,你护着我那么多次,该换我护着你了。”
洞外的音叉突然震颤得更厉害。苏清寒感觉耳膜发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纯音体质正被阵法引动,体内的音波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不好。”林风猛地抬头,“这阵法在吸我的噬音体质,也在引你的纯音体质!”
苏清寒只觉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石墙上。她看见林风的瞳孔泛起幽蓝,骨笛从他怀中自行飞出,悬浮在半空,笛身流转着细碎的光。
“清寒姐,闭眼!”林风大喊。
苏清寒本能地闭上眼。耳边传来骨笛的轻鸣,像极了落音村后山的溪水流淌声。等她再睁眼时,洞壁的音叉已经碎裂成齑粉,陈昊和那两个弟子瘫在地上,七窍流血。
林风跌落在地,骨笛“当啷”一声掉在他脚边。苏清寒扶住他,摸到他后背的冷汗:“你……”
“我控制住了。”林风扯出个虚弱的笑,“但玄机子……他不会罢休的。”
苏清寒望着洞外的天光,忽然想起林惊羽说的那张画像“音神后裔,当持引魂笛,镇八荒之乱”。她摸出怀中的《玄音秘录》残页,又看了看脚边的骨笛。
“小风。”她轻声道,“你爹说的‘护着点心里的火’,是不是就是这个?”
林风望着她手中的残页,点了点头。
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清寒将林风扶到石柱后,握紧短刃。她知道,今日之事,不过是开始。玄衍宗不会放过林风,万窍楼不会放过林风,就连她自己……
“清寒姐。”林风抓住她的手,“别怕。”
苏清寒望着他眼底的坚定,忽然笑了。她想起落音村的老屋,想起阿爹教她吹笛时的模样,想起林风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的模样。
“我不怕。”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