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开考那日,天还没亮透,柴房的油灯就已亮如晨星。
我刚睁开眼,就见娘在灶台边忙碌,火光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跃,映得那些银丝格外显眼。她听见动静回头,脸上堆着笑,手里还攥着块没拧干的抹布:“醒啦?快洗漱,娘给你备了好吃的。”
灶台上的木盘里摆得满满当当:白胖的馒头冒着热气,油饼煎得金黄酥脆,一小罐肉酱里卧着不少瘦肉丁,连平日里舍不得多放的香油都飘着香气。
“这些都得带上,贡院要待三天呢,可不能饿着。”娘边说边往蓝布包袱里装,动作快得像怕耽误了时辰,“我还煮了茶叶蛋,凉了装着,饿了就剥一个垫垫。”
我看着包袱渐渐鼓起来,心里又暖又酸。里面除了吃食,还有件新做的细棉布里衣,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一双厚布鞋,鞋底纳了密密麻麻的针角,说是能走稳路;甚至有一小包晒干的生姜,她念叨着:“考场阴凉,万一着凉了,泡水喝能发发汗。”
这些都是我十年来见着最好的物件,细棉布软和得像云朵,是娘托人从城里捎来的;肉酱里的瘦肉,够寻常人家吃两顿;连装东西的蓝布包袱,都是她用攒了半年的布票换来的新布缝制的。
为了这些,她定是又悄悄变卖了什么宝贝。
“娘,不用带这么多,贡院里头……”
“那哪成!”娘把我的话打断,手里的动作没停,又往包袱里塞了油纸包,“这是你爱吃的桂花糕,等考完最后一场再吃,沾沾喜气。”
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枕下摸出个小布包,塞到我怀里,“这里面是碎银子,省着点花,不够了就跟同窗借,回来娘再还。”
她的叮嘱像春日的雨丝,密密麻麻缠上来:“进了考场先把题目看三遍,别慌着动笔;夜里冷,记得把厚棉袄披上,别硬撑着;要是写累了就闭目养会儿神,别跟自己较劲;吃饭时慢点吃,别烫着……”
我站在一旁听着,她平日里话不多,今天却像要把十年的叮嘱都倒出来。从握笔姿势到穿衣冷暖,从应对考官到夜里盖被,絮絮叨叨没个停,眼角的笑纹里却藏着说不清的落寞。
“娘,您今天怎么了?怎么给我准备这么多东西啊!”我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见她动作顿了顿,转身去擦灶台,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没事,娘能有什么事。”她的声音隔着灶台传来,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来,眼睛红红的却强撑着笑,“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这是头回离开娘这么久,娘心里总惦记着。”
我看着她指尖在衣袖上反复擦拭,突然想起昨夜她房里亮到深夜的灯,想起她偷偷往包袱里塞东西时发红的眼眶。想说些让她宽心的话,却被她推着往外走:“快走吧,张大叔该在巷口等急了。”
走到柴门口,她又把个温热的布包塞进我手里,是用新棉花缝的暖手炉:“路上冷,揣着暖乎。”
张大叔的牛车在巷口等着,车轮碾过晨露沾湿的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我上了车回头望,娘还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围裙的角,望着我这边。晨光爬上她的鬓角,那些白发在熹微中闪着光,像落了层霜。
牛车慢慢往前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却始终站在那里,直到被巷口的拐角挡住。我摸了摸怀里温热的暖手炉,鼻尖突然发酸——原来她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不自然的神情,都藏着最深的牵挂。
这一去三天,她怕是独自在家里数着时辰过了。
牛车碾过晨露未干的田埂,车轮与石子碰撞的咯吱声里,张大叔突然叹了口气。他手里的鞭子轻轻搭在牛背上,目光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村庄,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臣儿啊,你可知这世道有多难?”
我正低头摸着怀里的暖手炉,听见这话抬起头。张大叔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许多,他今年开春时染了场病,身子骨大不如前,拉货的牛车也歇了大半。
“前阵子东头李木匠,为了给儿子凑束脩,把祖传的刨子都当了;南巷的王寡妇,夜里去河边浣纱,差点被浪卷走。”他吧嗒抽了口旱烟,烟雾在晨光里散开,“家家户户都有本难念的经,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
牛车经过片荒田,地里的野草长得比人高。
张大叔用鞭子指了指:“这地去年还种着麦子,今年主家逃难去了,就荒成这样。”他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些复杂的情绪,“我看着你长大,从穿着开裆裤追着牛跑的娃,长成能去考秀才的少年,心里比谁都高兴。你娘不容易啊,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你十年,还供你读书,背地里受了多少罪,咱都看在眼里。”
我攥紧了手里的包袱,指尖触到里面硬实的茶叶蛋,心口有些发堵。
张大叔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娘手上的裂口、夜里的咳嗽、偷偷典当物件时的背影,都是刻在我心里的印记。
“你娘是个好女人,”张大叔的声音沉了沉,烟锅在车帮上磕了磕,“她做啥都是为了你,哪怕自己苦点累点,甚至……受点委屈,都咬牙扛着。你要是真考上了秀才,将来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待她,别让她再受半分苦。”
他这话里带着格外的郑重,让我心里隐隐发慌。
“大叔,您是不是知道啥?”我忍不住追问,“我娘最近总有些不对劲,夜里灯亮到很晚,今天又塞给我这么多东西……”
张大叔却突然闭了嘴,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牛车加快了些速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外面要是有人嚼舌根,说你娘啥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更别跟你娘提。那些闲言碎语,当没听见就好。”
“到底出啥事儿了?”我急了,抓住他的衣袖,“您告诉我,是不是我娘又去借钱了?还是……”
“别瞎猜!”张大叔打断我,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缓和了些,“你娘没事,就是太担心你。有些事……等你从贡院出来,大叔再告诉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考试,别分心,知道不?”
他话说得斩钉截铁,显然是不打算再多说。
我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知道再问也没用,只能把疑问压在心底。牛车继续往前,晨光渐渐铺满田野,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像极了瓦子巷的模样。
张大叔见我沉默,又放缓了语气:“你娘为你做的,比你知道的多得多,这十年她没让你受委屈,全靠自己硬撑。等你中了秀才,风风光光回村,那些看笑话的、说闲话的,就都闭嘴了。”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大叔攒的几个铜板,你拿着,在贡院里要是缺啥,就买点,别委屈自己。”
我赶忙拒绝,推回:“大叔您不容易,我不能要。”
“拿着!”他硬塞进我怀里,眼睛瞪了瞪,“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将来的秀才老爷的,算咱提前道贺。”
牛车驶进州府地界时,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挑着担子的小贩、行色匆匆的路人、还有和我一样往贡院去的考生,都沐浴在晨光里。张大叔把牛车停在贡院街口,帮我把包袱卸下来:“进去吧,别紧张,好好考。大叔在这儿等你出来,带你回家。”
我站在贡院红墙外,看着他调转牛车的背影,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张大叔欲言又止的样子、娘反常的叮嘱、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像团迷雾缠着我。但我知道,现在不能分心,握紧怀里的暖手炉,感受着那点余温,仿佛能汲取娘和张大叔的力量。
深吸一口气,我转身走向贡院大门,身后是渐渐远去的牛车吱呀声,身前是紧闭的朱漆大门。
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这场考试,我都必须全力以赴,不仅为了自己十年的苦读,更为了娘的期盼、先生的追求、张大叔的嘱托,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深情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