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层层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被无数考生踩得光滑,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的影子。
两侧的廊柱上刻着历代考生的题字,有的写着“今日埋首,明日昂首”,意气风发;有的写着“三考未中,心已寒”,满是感慨;还有的画着简单的小人,大概是考前缓解紧张的涂鸦,小人手里还拿着支笔,笑得很开心。
终于到了考场内部,一排排狭小的考棚整齐排列,像一个个紧密相连的小格子,每个考棚里只有一张简陋的书桌和一把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椅子,角落里放着个简易的马桶,散发着淡淡的异味,条件十分简陋。
考棚外站着巡逻的官差,手里拿着鞭子,鞭子柄磨得发亮,上面还刻着字,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个考棚,连考生低头的动作都要仔细打量,像鹰盯着兔子,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我找到自己的考棚,编号是“丙字二十七号”,放下考篮,打量着这个即将待上三天的地方。墙面灰扑扑的,上面还留着前几届考生的字迹,有的是诗句,有的是牢骚,还有人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今年必中”,大概是考得不错。
我深吸一口气,将娘给的咸菜包、爹的砚台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一角,这些物件静静躺着,像是在无声地为我加油,也承载着所有人的期盼,只是少了那方平安符,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随着一阵铜锣声响起,考试正式开始,监考官们穿着官服,戴着乌纱帽,手持名册,依次分发试卷。
纸张粗糙却带着油墨的清香,我紧张地接过试卷,指尖微微颤抖,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不能让娘和张大叔失望,也不能让自己的十年苦读白费。
首场经义题直击“治国以德”,墨迹间见古意。
我凝神提笔,脑海中浮现出先生批注的要点:“昔周文以仁德兴邦,三分天下有其二;秦皇以酷法驭世,二世而亡。德政者,非空谈仁义,实乃藏富于民、轻徭薄赋。汉承秦之制而除秦之弊,与民休息终成文景之治,此德政之效也。”
笔锋转而论及吏治,想起瓦子巷百姓对贪官的抱怨,王大娘说她丈夫因为交不起苛捐杂税被抓去坐牢,李大爷的田地被豪强兼并,写道:“为官者若怀仁德,则狱讼清、赋税平;若存苛念,众生皆苦、怨声起。故治国先治吏,治吏先修德,需以礼法约束,以民心为镜,使官吏不敢贪、不能贪、不想贪。”
首场经义题直击“治国以德”,墨迹间见古意。我凝神提笔:“昔周文以仁德兴邦,三分天下有其二;秦皇以酷法驭世,二世而亡。德政者,非空谈仁义,实乃藏富于民、轻徭薄赋。承秦之制而除秦之弊,与民休息终成文景之治,此德政之效也。”笔锋转而论及吏治:“为官者若怀仁德,则狱讼清、赋税平;若存苛念,众生皆苦、怨声起。故治国先治吏,治吏先修德。”
次日策论以“安邦三策”为题,需论吏治、农桑、水利。论吏治,我援汉例为证:“汉设刺史以察郡县,黜陟分明,故能吏治清明。今当仿其制,严察官吏贪墨,重奖清正廉明,使吏不敢欺民。”论农桑则引商君之法:“商君变法重农,废井田开阡陌,使秦富甲六国。今需禁豪强兼并,薄赋税以劝耕,设农官教民技艺,方能仓廪实而知礼节。”论水利则溯夏禹之功:“大禹治水疏而非堵,终定九州。今当修都江堰之智、郑国渠之利,通沟渠以利灌溉,筑堤坝以防洪涝,使水旱无虞。”
末场论说文“民生为本”,我开篇明义:“国之兴亡在民心,民心向背在民生。昔桀纣残民以逞,失其国;汤武顺天应人,得天下。民生者,非仅衣食,更在安宁。秦征发无度致陈吴起义,轻徭薄赋而百姓归心。故当减苛捐以宽民力,设常平仓以平粮价,兴学校以明人伦。百姓有恒产则有恒心,有恒心则天下安。”
写完我放下笔,手腕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却觉得心中畅快。
我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光,若此策能被考官看中,或许能为大晋的百姓带来一丝希望,能让娘和张大叔这样的寒门之人,过上安稳的日子。
走出贡院,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人眼睛发花。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着张大叔的身影,远远地就看到他踮着脚张望,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像落了层霜。看到我出来,他高兴地挥手:“臣儿,这儿呢!”我快步走过去,他连忙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考篮,掌心的粗茧蹭过我的手腕,带着熟悉的暖意,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温度。
“考得怎么样?”他凑近了问,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期盼,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小雾。我望着陆续涌出的考生,有的眉飞色舞地和家人说着考题,有的垂头丧气地踢着路边的石子,笑着摆手:“不好说,周围考生看着都胸有成竹,四书五经的题考得偏细,我尽力便是。”
张大叔见我神色平和,便不再多问,只是拍了拍我的后背:“出来就好,咱们先找个地方歇脚,我在槐树下给你占了个好位置。”
我们没再找客栈,依旧在贡院后街的老槐树下安身。这棵槐树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正好能遮风挡雨。张大叔从牛车上卸下半捆干草,铺在地上:“委屈你了臣儿,等放了榜,叔带你去吃聚福楼的红烧肉。”
接下来的三天,日子过得格外拮据。
我把娘给的碎银小心分成几份,用布包了三层藏在怀里,每天只敢买两个冷馒头、一碟咸菜,就着街边的井水充饥。
张大叔则去附近的货栈帮人卸货,扛大包、搬木箱,换些铜钱买米煮粥,粥里只飘着几粒米,大部分是野菜。
“叔年轻的时候能扛两袋面粉跑三里地,现在老了,这点活计都累得喘。”他揉着腰笑道,可我分明看见他额头的汗珠和泛红的眼眶。
夜里我们就裹着旧棉袄靠在牛车上,听周围考生议论考题。
“今年的策论考‘农桑利弊’,可把我难住了!”“我倒是对答如流,就是诗赋差了些火候。”偶有没考好的学子哭着离开,抽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空气里都带着些焦灼的气息。
我把剩下的积蓄都用来买了笔墨纸砚,在槐树下借着马灯的光温习书籍,既是打发时间,也是给自己找点寄托。
张大叔见我坐得住,常笑着说:“这股子韧劲,随你娘。当年你娘带着你逃难,一路上没少受委屈,却从没掉过一滴泪。”有次他卸完货回来,手里攥着块桂花糕,油纸都被汗水浸透了,硬塞给我:“货栈掌柜家孩子过生辰,赏的!你尝尝,沾沾喜气,保准能中!”
糕点甜得发腻,我却吃得眼眶发烫,把一半分给张大叔,他推不过,掰了一小块含在嘴里,说:“真甜,比蜜还甜。”
终于熬到放榜那日,天还没亮,贡院外墙就挤满了考生和家人,黑压压的一片像潮水。
我和张大叔挤在人群后,踮着脚才能看到榜单的一角,脖子都酸了。
随着时辰渐早,榜单前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中了!我中了!”的欢呼声和低低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有人欢喜有人愁。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把考篮的带子攥得紧紧的。
张大叔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指节都在发白,嘴里不停念叨:“菩萨保佑,让臣儿中了吧。”
“往左边点!再左边点!第三排!”张大叔突然高声喊道,声音都在发颤,像被什么烫到似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晏臣”两个字赫然在列,旁边标注着“第三十七名”,墨迹还带着些新印的光泽。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我愣在原地,仿佛没听清自己的名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张大叔却突然一把抱住我,粗糙的手掌用力拍着我的后背:“中了!臣儿你中了!咱们瓦子巷出举人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我的衣领上,滚烫滚烫的,像冬日里的炭火。
周围的考生纷纷投来祝贺的目光,有相熟的同窗笑着捶我的肩膀:“晏怀之,行啊你!我说你准行!”
我这才反应过来,望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突然觉得这三天的忍饥挨饿、十年的寒窗苦读,那些在油灯下抄书的夜晚、在书堂里背诵的晨光,都化作了此刻眼角的热流,顺着脸颊滑落。
张大叔拉着我往牛车跑,脚步轻快得不像个老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快!咱们回家报喜去!让你娘也高兴高兴!她要是知道了,不定多欢喜呢!”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这几天卸货攒的铜钱,叮当作响:“买肉!买酒!再给你娘扯块新布做衣裳!咱们得好好庆贺庆贺!”
阳光穿过槐树叶洒下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回头望了望贡院的红墙,那扇紧闭的大门后,藏着多少学子的梦。又看了看张大叔雀跃的背影,他正忙着收拾东西,嘴里哼着瓦子巷的小调。
突然觉得那些靠着咸菜馒头度日的艰难、等待放榜的煎熬,都成了此刻最珍贵的注脚。这来之不易的功名,不仅是对我十年苦读的回报,更是对所有牵挂我、支持我的人的最好慰藉——娘的日夜操劳,先生的悉心教诲,王骞舟的真诚相助,还有街坊们的点滴关怀。
牛车驶离州府时,我把那份写着名字的榜单抄本小心折好,藏在怀里,紧贴着心口。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泥土的清香,仿佛连空气里都满是希望的味道。
路过市集时,张大叔非要买只烧鸡,说:“得让你娘尝尝鲜。”
我拗不过他,看着他付钱时心疼又欢喜的模样,心里暖烘烘的。
回家的路还很长,牛车轱辘轱辘地转着,张大叔一路都在说要怎么告诉娘这个好消息:“得先不吭声,等你娘做好晚饭,咱们再把榜单拿出来,保准吓她一跳!”
我笑着点头,想象着娘看到榜单时的模样,她会不会像张大叔这样掉眼泪?会不会把那支檀香木钗拿出来,告诉爹这个好消息?
远远地,瓦子巷的炊烟已经升起,在暮色里如仙境一般。
张大叔指着巷口:“你看,你娘肯定在等咱们了!”我望着那熟悉的柴门,心里默念着:娘,我回来了,带着您期盼的好消息,回来了。
等待我的,一定是娘欣慰的笑容、眼角的泪花,和瓦子巷最温暖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