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妩话才说完,赵老将军的面色就变了。
良久,他又干了一杯,才道:
“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
“但即便如此,老夫也无法放心,毕竟魏高祖当年对赵家许下真心那一刻,也是赤诚的,谁知后来……”
“无需后来。”林妩温声说:“本王现在就可以。”
“不是许诺,不是赏赐,更非怜悯,而是本王邀请赵竞之与我同行,并愿为之付出代价。”
“代价便是兰陵。”
“即日起,他赵竞之,是……兰陵的主人了。”
兰陵的主人。
莫说赵老将军和他的赵家军,便是赵竞之,以及宁司寒和圣子,闻言都震惊了。
如今盘於大军尽投林妩,盘於已然在她手中,兰陵作为一座边陲小城,她自然有权力处置。
然而,她根基不稳,人力兵力和财力都跟不上,又有达旦虎视眈眈。
盘於她都未必能守住,却如此轻易地,先将这么重要的边关重镇给出去了?
就不看魏高祖,纵观历史,哪位雄主在天下未定之时,便已经划土分地?
赵家军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不懂掌权和治国……
赵老将军却率先动容了。
这是会晤那么久,林妩第一次见他的脸上,露出名为笑意的表情。
“你很聪明。”他点了点头,面上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与之前的深沉相比,此时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再是长辈看小辈,而是与强者的对话。
确实是强者。
感情深厚有什么用?情到浓时的信赖,情到淡时不攻自破。最后不过是互生怨怼,再无当初携手的情义。
魏高祖以及数代大魏皇帝都没有想通的道理,林妩想通了。
何苦将肥肉吊在狼的跟前,骗得它筋疲力尽?不如直接将羊群指给它,头狼为了守住自己的猎物,自然会开疆守土。
赵家人得到兰陵,就会守好兰陵。
守好兰陵,便是守好兰陵背后的江山。
林妩和赵竞之将后背交给彼此,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简单的情感联系,而是将彼此的命运紧密缠绕在一起。
“赵家先祖当初错付的情义,造就了赵氏百年的不幸,老夫曾以为我等是被命运所厌弃之人,好似不论如何,都得不到认可,得不到真心,甚至得不到解脱。”
赵老将军粲然一笑:
“你说得没错,我始终不甘心,不甘心让赵氏后人泯然众人,不甘心赵家骨子里的血性淡去,不甘心从此俯首帖耳做无情无义之人的走狗。”
“从前老夫觉得,这是我的痴心妄想,是铤而走险,是用后代孤注一掷。我甚至憎恨自己,怎是这样一个疯狂的赌徒。”
“可如今,老夫很是庆幸,还好……”
“还好,老夫并未放弃。”
在送儿子回京为质的时候,在自己的兵一个个倒在达旦铁蹄下的时候,在在被困兰陵数十年的时候,赵逐川想过,或许他该放弃了。
只是,他放弃不了。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告诉他,万一呢。
赵家人不服输,不认输,不能输,万一呢。
虽然那么多那么多次挫折,让他曾以为“万一”这个词,是编出来骗世人的梦。可而今他知道了,经历过万万苦痛,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一点奇迹。
一点点,却足矣。
赵氏家族从此,终于解脱了。
“北武王。”赵逐川端起酒杯,郑重道:“老夫甘拜下风,这一杯,老夫敬你。”
“我那傻孙儿,今后就拜托你了。”
而后,豪迈地一饮而尽。
这一举动,无疑又给了在场所有人一道惊雷。
便是面对铁血无情的大魏天子,赵老将军也不曾说过软话,更不可能折腰。如今对着一个小姑娘说这等话,形同臣服。
臣服。
赵家这是,彻彻底底地投靠北武王了么?
这可是百年忠义的赵家,歃血为盟,绝对效忠大魏的赵家!
“大将军!”与赵逐川形同手足的老部将失声惊叫。
此刻,舞也停了,歌也止了,一个个白发老兵呆若木鸡,唯余炭火爆开的噼啪声作响,更显出夜之寂静清冷,同先前的喜庆热闹形成巨大反差。
“大将军,这样不行啊。”老部将有些惶惶然:“若是,若是反了,我们怎么办……”
苦守兰陵这四十年里,他们吃过马肉,喝过粪水,最难的时候,连死人都不放过。
支撑他们的唯一信念,是他们在保家卫国。
他们是大魏的勇士,他们在守护远方的家人,守护一国的百姓。
他们所吃过的苦,都是他们的战功和荣耀。
可是,如今赵大将军却告诉他们,这一切都要变成笑话?
勇士,战功,荣耀,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是反贼。
连赵竞之也白了脸:
“祖父,何须为我至此。若是给众位叔伯带来麻烦,竞之愿……”
漂亮的凤眼红了眼眶,赵竞之跪下来:
“竞之愿求族谱除名,从今以后,我……再非赵家人。”
“小公子!”老部将听了更是惊叫,他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能说什么呢?
数代人的信念与坚守,早已融入他们的骨血,他们与大魏密不可分,无力承受反贼这个滚烫而沉重的烙印。
热闹的宴席迅速沉默下来,羹炙还未冷,人心却已经凉透了。
林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而后抬头,与赵老将军眼神交汇。
两个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不同阵营的人,在这一刻完成了信任交付。
“各位无需担忧,我赵逐川生来便是大魏臣子,你们亦如此。”他缓声道:“戎马倥偬一辈子,老夫不会让你们临终失节,成了那不忠不义之人。”
“赵家军永是大魏的荣耀,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老夫自有安排,诸位,请放心。”
他这么一说,惊魂未定的老兵们才稍稍按下一颗心。
接着,赵大将军转过头来,看着林妩和她的三名大将。
视线一一扫过去,在赵竞之脸上略略停留:
“慌张什么?什么族谱除名?”
“都要成家的人了,今后你不单要担起赵家大梁,还要辅佐君王,岂能随口胡说?祖父又该教导你了。”
“君臣之道亦是夫妻之道,情浓时克己复礼,情淡时莫忘旧情。”
“如此,你可知了?”
赵竞之涨红了脸,不自觉瞄了林妩一眼,讷讷道:
“竞之受教。”
赵大将军点点头。
而后,视线落在了林妩脸上。
“那么,王上。”他语气沉稳:“今夜事成之后,尔等便如约,离开兰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