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蜡灯在地上滚了两滚,暖黄的光将沙盘边缘的营帐模型照得透亮。
林风盯着那半道被拉长的斜线,指节抵着下巴轻叩两下——这是他想透某个关节时的习惯动作。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他突然弯腰拾起炭笔,在沙盘"营帐"二字上重重一画,墨迹渗进木缝里,像道斩钉截铁的断痕。
"张统领。"他掀开门帘,晨雾裹着潮气扑进来,"去传我军令:拆了营中半数帐篷,限三日内用竹木重搭遮蔽所。"
值夜的张统领揉着眼睛从偏帐钻出来,手中火折子"噗"地灭了:"林帅?
这三伏天的,拆帐篷做什么?"
"仗打到最后,没人给你粮、给你屋、给你医。"林风扯下腰间玉佩,在沙地上划出深沟,"能活下来的,才是兵。"他抬头时,晨光正漫过点将台的飞檐,将他眼尾的红痣染成金红,"去告诉苏教官,我要她盯着木料分配——偷工减料的,替我抽二十军棍。"
张统领打了个寒颤,抱着令旗跑远了。
演武场的动静惊醒了苏婉儿。
她正蹲在马厩前给青骓擦蹄,听见"咔嚓"的伐木声,擦马布"啪"地摔进木桶:"林小子疯了?"她甩着湿手冲进主帐,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砖上洇出小团墨迹,"两千号人挤在漏雨的棚子里?
你当是练叫花子?"
林风正往牛皮地图上贴竹片标记,头也不抬:"上个月西境溃兵怎么说的?
敌骑夜袭时,帐篷绳子被割断,三百人挤在布堆里成了活靶子。"他抽出短刀挑起一片竹片,"竹棚透风,塌了能跑;木柱结实,断了能当武器。"刀背敲在地图上,"苏姑娘,你教的是杀人的刀,我要练的是活人的命。"
苏婉儿的柳叶眉拧成结,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林风闻见她身上的铁锈味——是晨起练刀时崩裂的刀鞘染的。"你自己呢?"她扯着人往帐外拽,"要是士兵们骂你苛待,你扛不扛得住?"
"扛不住就和他们一起挖泥。"林风任她扯到演武场,正撞见几个士兵蹲在树桩旁搓麻绳,汗水顺着下巴砸在粗绳上,"昨日我见三队的王二牛扛木料时闪了腰,今晚去他棚子里喝碗姜汤。"他转身对苏婉儿笑,晨光里那排白牙晃得人眼晕,"你当我为什么拆帐篷?
就是要他们知道,林某的命令,自己先咽得下。"
苏婉儿松开手,转身时军靴碾过一截断木。
她望着林风卷起的袖口——那截晒得发红的胳膊上,新添了几道木刺划的血痕,突然哼了声:"蠢得像头牛。"可等日头升到头顶,演武场里多了道身影,军靴踩着泥坑,单手托起比人还高的木梁:"愣着做什么?
搭棚要先固地基!"士兵们偷瞄那道身影——苏教官的银甲不知何时换成了粗布短打,发辫用草绳胡乱扎着,鼻尖沾着泥点,倒比平时更像把出鞘的刀。
柳如烟是在第二日黄昏发现那名新兵的。
她蹲在草料堆后,怀里的梦简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训练了一整天的士兵们正抱着木碗喝稀粥,只有个瘦高个缩在竹棚角落,背对着人群。
他的手指在泥地上快速划动,像只中了邪的蝉。
"小顺子?"她放轻脚步凑近,看见泥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不是兵法,不是家书,全是"我信"二字。
再看那少年的掌心,指甲缝里全是血,新刻的"我信"叠着旧的,红痕像道扭曲的符。
柳如烟的指尖触到他后颈——烫得惊人。
"安魂香的余毒。"她摸着腰间的玉牌,那是前日林风给的解香丹。
少年突然惊跳起来,撞翻了身后的陶碗,稀粥泼在"我信"上,将字迹冲成模糊的红浆。
他盯着柳如烟,眼里全是惊惶,直到看清她腰间的青鸾纹锦囊——那是情报组的标记。
"我...我信林帅。"他哑着嗓子开口,喉咙动了动,"昨日他帮我抬房梁,手被木刺扎了,都没喊疼。"
柳如烟没说话,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塞进他手里。
糖纸窸窣的声响惊得少年缩了缩,却见她转身时,裙角扫过那些"我信"的字迹,像在抚过某种信仰。
第三日的雨来得毫无征兆。
清晨还晴得透彻,未时突然阴云压顶,豆大的雨点砸在新搭的竹棚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最先垮塌的是三队的棚子,木梁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泥水糊了士兵们一脸。
"全体撤出帐篷!"林风的声音混着炸雷劈开雨幕,他站在点将台上,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现在,你们没有干衣、没有热食、没有火!
敌人会挑这种时候杀来——你们怎么办?"
雨帘里一片沉默。
士兵们缩着脖子,雨水顺着头盔缝隙灌进衣领,冻得牙齿打颤。
柳如烟站在旗台下,看见那名刻字的新兵攥紧了胸前的桂花糖纸,指节发白。
"先救人!"少年突然冲出队列,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再搭棚,然后点火!"他弯腰背起脚腕扭伤的伙夫老张,泥浆溅上裤腿也不管,"王大壮,帮我扶着老张的腰!
李铁牛,去西边捡断木——那边的棚子塌得少!"
苏婉儿的银枪"当"地砸在地上。
她扯下被雨水浸透的外袍,露出里面锁子甲,发辫上的草绳早被冲散,湿发黏在颈侧:"全体听令!
按'三人互助组'行动,一人倒下,全组受罚!"她踩着泥水冲过去,单手托起被木梁压住的士兵,臂上肌肉绷成铁线,"战场没有孤胆英雄,只有不肯放手的兄弟!"
雨幕里的呼号声渐成节奏。
有人用断木支起临时棚架,有人用身体给伤员挡雨,有人解下腰带捆扎木梁——那截染血的腰带,正是前日林风帮人抬房梁时崩断的。
柳如烟摸出梦简,发现竹简上的"降者生"三个字,不知何时被雨水泡得没了痕迹。
夜半雨歇时,楚瑶的信鸽扑棱着飞进主帐。
林风接过油布包裹的竹筒,拆封时带起一阵药香——三百匹防水油布,千碗驱寒药汤,还有半卷竹简:"宫中已清查匠作监,今后建材皆经符印验真。"他掀开一匹油布,指尖触到内层细密的纹路——是微型避湿阵,针脚比绣娘的还细。
"去把小顺子叫来。"他对守帐的老兵笑,"那孩子掌心的血印,比符阵还真。"
新兵们围在篝火旁烤衣时,林风蹲在他们中间。
小顺子捧着药碗,碗沿还沾着糖渣:"林帅,我...我想当炊事班头领。"
"为什么?"
"因为...能守住心的人,最懂如何暖别人。"小顺子的声音轻得像火苗,却让整堆篝火都晃了晃。
柳如烟回到情报帐时,怀里的梦简突然发烫。
她解下锦囊,看见竹简上的纹路正缓缓扭曲——不是蛇形,是火焰的形状。
她刚要触碰,窗外掠过道黑影,像只被火烧着的鸟。
"林帅!"她抓起披风往外跑,却在帐门口顿住。
月光下,点将台的旗杆上,新换的旌旗正猎猎作响,旗面被雨水洗得发亮,"林"字红得像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