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泰的两路铁骑风驰电掣,直逼通州与天津卫城下,铁蹄声震得大地发颤,也震碎了京师的安宁。
通州知州沈惟炳,前一日刚接到崇祯帝的严旨,朱批上“通州若失,立置重典,勿谓朕言之不预”的字句,字字如刀刻在他心上——松锦之战后,朝廷对失城官员的处置早已是“失一城则戮一官”,他比谁都清楚,这道圣旨不是警告,是催命符,守住通州才有活路,再不敢像往日那般躲在州衙里盼援兵。
无奈之下,沈惟炳才硬着头皮登城。他知道这次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于是他穿上了一身簇新的青色盘领官袍,乌纱帽的帽翅熨烫得笔挺,临上城前还特意让四个衙役扛着一副黑漆棺材跟在后头——那棺材是他昨儿半夜差人去城里最大的“恒昌棺铺”抢订的,铺主本说现成的棺木都卖空了,衙役亮出知州令牌,硬逼着铺里的匠人连夜赶制,棺木是还未来得及烘干的柏木,表面的黑漆还是匠人凌晨才刷完的,这会儿扛在半道,风一吹就飘来股呛人的生漆味,连棺盖边缘的漆都没干透,蹭在衙役的粗布袖口上,晕开一片黑渍。然而这些小事沈大知州并不在意,他要的就是这“仓促却决绝”的阵仗,好让城上军民看看,他这个知州是真打算“与城共存亡”的。
刚踏上城头的马道,周之茂就迎了上来。这周之茂是通州贡生,自小除了读书就是跟着一个大同镇边军出身的护院骑马练箭,弓马娴熟,前两年还带着家仆帮沈惟炳抓过两伙劫粮的盗匪。如今通州城防空虚,原本负责防务的卫所千户体重快二百斤了,一看就是个废物,所以沈知州为了身家性命着想,防务就全权安排周之茂支持。至于那个废物千户倒也乐得清闲,带着家丁就到城内及时行乐去了。
见沈惟炳身后跟着四个扛着棺材的衙役,周之茂眉头皱了皱,递过一件相对轻便些的棉甲:“大人,城上凶险,鞑子斥候时不时就射一箭上来,您还是换上甲胄,安全些。”
沈惟炳却往后退了半步,故意把官袍下摆抻了抻,让那青色的料子在风里晃得更显眼:“不必!本官要的就是将士们都看见我这身官袍!”话刚说完,他扫了眼身后的棺材,突然拔高声音,“你们四个,把棺材抬上马道,绕着城墙给本官走上一圈!让城上所有人都瞧瞧——本官今日就把命放在这通州城上,与大伙儿共存亡!”
领头的衙役听了,脸都白了——城头的马道本就窄,仅能容两人并排走,如今道旁又堆满了守城用的滚木、雷石,还有民壮们临时搬来的金汁(粪水)、石灰桶,连下脚的地方都少。可知州的命令谁也不敢违抗,四个衙役只能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两人在前抬着棺头,两人在后托着棺尾,小心翼翼地往马道东头挪。
刚走没两步,棺木的边角就撞在了堆得半人高的滚木上,“哗啦”一声,一堆碗口粗的滚木滚落在地,差点砸到旁边蹲坐着的民壮。那民壮吓得一激灵,赶紧往旁边缩,怀里抱着的几块青砖撒了一地。一根滚木好巧不巧地就撞在棺材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棺材上被撞出了一个深坑。
“让让!让让!都别挡道,没看见知州大人的棺木嘛!”前头的衙役只能扯着嗓子喊,可城上的人大多是被强征来的军户和普通百姓,穿着打补丁的单衣,饿得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看着这阵仗,没人主动挪地方。衙役们没辙,前面两人只能一边用手扒拉着堆在道旁的石块、粪桶、铁锅、灰桶等物,一边艰难地往前蹭,棺身上的黑漆“刺啦”一声,被一堆石块刮出一道白印,呛人的漆味混着尘土味,飘得满道都是。
沈惟炳站在原地,看着马道上乱哄哄的景象,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本想摆个“视死如归”的谱,没成想城墙上马道太窄,倒弄成了这副乱糟糟的模样。
有个军户实在看不下去,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扯着嗓子嚷嚷:“棺材都抬上来了,是准备守城还是准备给知州大人下葬啊?”声音不大,却刚好飘进沈惟炳耳朵里,他气得脸色发青,周之茂赶忙劝慰道:“大人,冷静,冷静,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激起众怒。”
沈惟炳也知道此时不宜激化矛盾,只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暗道:“等清军退了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周之茂见沈惟炳怒气稍解,急忙再次低声建言道:“大人,现如今城上士卒、百姓士气不高,还需尽快拨些银钱,定下赏格,激励军心。”
听到要发银子,沈惟炳立刻开始哭穷:“秋税已经解走,府库里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了!”
周之茂只好建议道:“大人那您动员下城内士绅大户再捐些银子如何?”
“年初疏通漕运,已经动员士绅捐过一次,效果尚可;前几日清兵破关而入,为了修补城墙,本官又号召大家捐款,最终只募来一百两银子!此时若再捐,且不说是否来得及,就说你周家肯出几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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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皮球踢回自己脚下,周之茂急忙尴尬地道:“大人对之茂委以重任,学生自当倾尽家资以助军饷,然而就如大人刚才所言,缓不应急嘛。要不大人您先从您个人的私库里出些银子发下去,待鞑子退兵后咱们再号召士绅捐资助饷给您补上,您看……”
“糊涂!届时若有人将此事捅出去,且不说陛下是否会怀疑我邀买军心,就是问我钱从何来?你让我如何向朝廷解释?”
“大人……”
沈惟炳只是佯装没听见,硬着头皮朝众人喊道:“都打起精神来!有本官在,这通州城丢不了!”可城上的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有风裹着城外几个清军斥候的马蹄声,一阵阵往城头飘,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之茂在一旁看得清楚,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低声劝道:“大人,别瞎折腾了,鞑子说不定转眼就到,还是让衙役们把棺材抬先到城楼里,咱们赶紧整备防务吧。”
沈惟炳见周之茂不再谈钱,这才借坡下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就放城楼里吧。”扭头对着身后跟着的几个衙役呵道:“你们几个都去帮着搬滚木,别在这干杵着!”衙役们如蒙大赦,赶紧上前去帮着抬棺材往城楼那边挪。一不小心,棺材又“刺啦”一声蹭到了城墙的青砖上,又是一道醒目的划痕。等搬到城楼里后,棺材上已经布满了灰尘和划痕,不知沈知州以后躺在里面是否会觉得体面。
随着棺材的离开,城上的马道总算恢复了些秩序,可那股生漆混着尘土的味道,却久久散不去。
不久,城外传来一阵震天的呐喊,清军的先锋已到了城下,红色的大旗在风里飘得猎猎作响。清军阵前,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明军降将扯着嗓子劝降:“沈知州!清军托我给您带个话,贝勒爷说了,您若肯开城投降,保你官升一级,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沈惟炳站在垛口后,手心攥得全是汗,可心里知道,自己若降远在江南的一家老小定然人头落地,于是脸上却强装大义凛然,对着城下喊:“尔等蛮夷,竟敢犯我大明疆土!本官深受皇恩,唯有以死报国,断无投降之理!”话虽硬气,他头却偷偷往后缩了缩,生怕城下降将一怒之下射来冷箭,心里暗自后悔刚才装大发了,没听周之茂的话穿件盔甲护身。现在他真想穿一件盔甲护身,可是没人给台阶啊!稍一琢磨,沈知州就在到底是要面子还是要盔甲之间,选择了要命!他头也没回,立马缩头转身,猫着腰跑回了城楼里躲着。
城上的军户和百姓看着他,眼神中除了依旧麻木,还带有一丝的鄙夷,没人跟着喊口号,更没人继续喊话回应,只有风把他的声音吹得了无踪迹。
清军将领见劝降不成,也不生气,拨转马头回了阵中。当天清军并没攻城,只在城外扎营,夜里营火连成一片,像极了蛰伏的野兽。沈惟炳在城楼里坐了一夜,时不时探头往外看,一夜没敢合眼。
第二日天刚亮,通州城下就有了动静。数不清的清军推着连夜赶造的盾车、云梯等工城器械,黑压压地往城墙这边涌来,人数少说有三万!更让人揪心的是,盾车后头还跟着一群百姓,约莫有六七百人,都是清军在附近村镇抓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面黄肌瘦,被刀枪逼着推着盾车、云梯等物往前挪。
沈惟炳看着这阵仗,瞬间慌了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随着盾车、云梯车越来越近,周之茂急得直跺脚,抓着他的胳膊喊:“大人!不能等了!再等鞑子就把云梯推到城下了!快下令放箭开炮啊!”
沈惟炳却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发颤:“那……那都是百姓啊……要是伤了他们,御使弹劾……”
“都这时候了还顾这个!”周之茂急红了眼,一把推开沈惟炳,对着城上士卒、百姓大喊,“弓手、铳手准备!火炮瞄准盾车!给我狠狠地打!”
城上的火铳、火炮瞬间响了起来,但数量实在是太少,弓箭也软弱无力地往下落。杀伤效果其实并不大,但被驱赶的百姓们哪见过这阵仗?听见炮响就被吓得扔下盾车、云梯车,哭喊着往回跑,可清军的刀枪就在后头,敢退的就被当场砍杀、射死。跑在前面的百姓死伤一片,他们没辙,只能哭着继续回头向前去推盾车、云梯车。
城上的远程火力又是一轮射击,百姓们扭头再往回跑,又被督战的清军杀得死伤一片,鲜血染红了城下的土地,可清军依旧逼着剩下的人继续往前冲。
就这样反复了五六个来回,城上的火炮打得发烫,弓箭手的手臂都软了,连火铳的铳管都打得发红了。沈惟炳靠在城楼的柱子上,看着城下的惨状,脸色惨白,连站都站不稳。
就在这时,清军阵中传来一阵鼓号声——时机到了!只见一群没穿盔甲的包衣奴才们冲了出来。此时的很多云梯车已经离城不足三十步远了,包衣们呜嗷叫着一口气就把云梯车推到了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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