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浓云,原本灿烂的阳光被逐渐吞噬,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院中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木料的清香似乎也被这沉滞的空气压得愈发浓郁。
顾言抬头看了眼天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但收拾工具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几分。他将刚刚打磨好的木料仔细归位,又检查了一下那两块巨木上遮盖的防雨布是否牢固。
沈星晚也感受到了天气的变化,她帮着将散落的小件工具收进工具箱,心里隐隐有些遗憾,看来下午的“共震”课程要提前结束了。
就在她刚合上工具箱的盖子时,第一滴硕大的雨点砸落下来,正好砸在她手背上,冰凉一片。
紧接着,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越来越密,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庭院里的景物迅速模糊起来。雨水敲打着屋顶、地面、木料上的防雨布,发出嘈杂而喧闹的声响。
“进屋。”顾言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声,他一手提起工具箱,另一手极其自然地虚扶了一下沈星晚的后肘,将她向廊下引了一步,自己则迅速转身去检查工具棚的门窗是否关严。
念初原本在屋檐下玩小木刀,见到大雨,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地哇哇大叫,伸出小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
沈星晚站在廊下,看着瞬间被雨水笼罩的庭院,看着顾言在雨幕中快速穿梭检查的高大背影,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感。仿佛这喧闹的雨声,反而将世界隔绝在外,只剩下这一方屋檐下的天地。
顾言很快检查完毕,大步回到廊下。他的肩头和外衣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深色的布料颜色更深,贴在他结实的臂膀上。他随手拂去头发上的水珠,目光扫过兴奋的念初和安静站在一旁的沈星晚。
“爸爸!好大的雨!”念初扑过来抱住他的腿。
“嗯。”顾言应了一声,弯腰将儿子抱起来,免得他被屋檐飘进来的雨水打湿。
三人站在廊下,看着眼前的雨幕。一时无言,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耳际。
原本宽敞的廊下因为堆放着一些怕潮的物品和那套沉重的老桌椅,此刻空间显得有些逼仄。三人站在一起,距离不由自主地被拉近。沈星晚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顾言身上被雨水浸湿后愈发清晰的皂角清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类似阳光晒过木头的干燥气息。
念初在爸爸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小手指着雨幕:“爸爸,不能敲木头了吗?”
顾言的目光从雨幕移开,落在廊下角落那个他平时做精细小活的便携式工作台上。上面还固定着一件未完成的、结构复杂的小型榫卯练习件——那是他前几天做来给念初当玩具的,由许多小木块组成,需要极高的精度。
“能。”他忽然开口,抱着念初走了过去。
他将念初放在旁边一张小凳子上,然后自己在那便携工作台前坐下。工作台很小,他高大的身躯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他拿起一把极其小巧的刻刀和一把细如柳叶的锉刀,开始就着廊下略显昏暗的光线,继续加工那个榫卯练习件上几个未完成的细小榫头。
雨声哗然,敲打着瓦片和地面,本是嘈杂的背景音。但顾言一旦投入工作,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沉静而专注。那喧闹的雨声,似乎反而成了衬托他绝对专注的独特布景,甚至隐隐与他手下极其细微的刻削声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微低着头,眼神锐利如鹰,手指稳如磐石,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那细小脆弱的榫头在他手下,如同被施了魔法,一点点呈现出精确无比的形状。
沈星晚鬼使神差地没有离开,也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了念初旁边,安静地看着他工作。在这个被大雨包裹的狭小空间里,看着他专注于方寸之间的精密世界,有一种不同于在开阔庭院中看他劈砍巨木的震撼。
那是一种将磅礴力量收敛到极致的、另一种形式的强大。
念初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开始摆弄自己的小木刀,嘴里模仿着雨声和爸爸刻木头的声音:“唰啦啦…嘶嘶嘶…”
时间在雨声和细微的刻削声中缓缓流淌。
顾言完成了其中一个极其微小的榫头,他拿起旁边一个对应的、带有卯眼的小木块,尝试进行组装。
然而,他尝试了两次,那个榫头似乎都差了极其微小的一丝,无法严丝合缝地嵌入。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微米级的误差,在雨天潮湿的空气下,有时会被放大,需要更精细的调整。他拿起那把细锉刀,准备进行最后的修整。
就在他的锉刀即将落下时,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从手中的零件上抬起,越过工作台,落在了坐在对面的沈星晚身上。
沈星晚正看得入神,猝不及防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顾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然后,在沈星晚茫然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他手中那个带着微小卯眼的小木块,递向了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同时,他将那把细锉刀,递向了旁边的念初。
念初正无聊,看到爸爸递过来的“玩具”,立刻兴奋地接过,像模像样地就要往手里的木刀上锉。
“不是。”顾言低沉地阻止了儿子,他指了指自己手中那个需要修整的榫头,“锉这个。”
念初似懂非懂,但还是乖乖地拿起小锉刀,小心翼翼地去锉爸爸手里那个小榫头。但他年纪太小,手不稳,力道更无法控制,小锉刀在那精确的榫头上滑来滑去,根本无从下手。
顾言并没有指导儿子,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地看着沈星晚,握着那个带卯眼的小木块的手,又向她递近了几分。
沈星晚看着眼前这个结构精巧的小卯眼,又看看顾言那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旁边手忙脚乱、差点要把榫头锉坏的念初……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
他……他不是在让她帮忙! 他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向她演示另一种更高阶的“共震”!
他不是直接告诉她榫头哪里需要修、修多少。 他是让她拿着“标准”(卯眼),去“感知”念初手下那个正在被错误修整的“零件”(榫头)! 让她通过观察、对比、甚至想象榫头被错误修整后的状态,来反向理解什么是“精准”,什么是“误差”,什么是“契合”!
这是一种沉浸式的、近乎残酷的教学!让她站在“检验者”的角度,去切身感受“不契合”带来的焦灼,从而更深地领悟“契合”的真谛!
心脏狂跳起来,血液涌上头顶!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带着卯眼的小木块。指尖触及那光滑微凉的木质和内里那个无比精确的孔洞,仿佛接过了一个沉重的使命。
她立刻将卯眼对准念初手下那个正被摧残的榫头。
果然!因为念初毫无章法的乱锉,榫头的形状已经开始偏离,不仅原有的误差没修正,反而增加了新的不规则!
一种强烈的“不适感”瞬间攥住了沈星晚!就像完美的韵律被突兀地打断!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两个零件之间强烈的排斥和挣扎!
“这里……歪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手指指着榫头一侧被念初锉得多了一点的地方。
顾言没有说话,目光依旧沉静。
念初还在努力地锉着,小脸憋得通红。
沈星晚看着那越来越不规则的榫头,心中的焦灼感越来越强!那是一种面对美好被破坏却无力阻止的无力感!
“停…停下!念初!那边不能锉了!”她忍不住出声阻止,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念初被吓了一跳,停下手,无措地看着她。
顾言这时才伸出手,握住了儿子的小手,稳定住那把小锉刀。他的目光看向沈星晚,带着询问。
“这里…多了一点……这里…又少了一点……”沈星晚凭借着卯眼给她的“标准”,急切地指着榫头上问题所在,试图精准地描述出误差。但她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准确传达那微米级的差异。
她急得额头冒汗,忽然,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工具,而是直接握住了顾言拿着那个榫头的大手!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急促的颤抖,引导着他的手指,将那个榫头,极其小心翼翼地、尝试性地往她另一只手里的卯眼塞去——
“这里…卡住了…感觉到吗?就这一点……”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无比细微的阻力感上!
就在她的指尖紧握着顾言的手指,两人的手共同握着那个小小的榫头,试图将它嵌入卯眼,共同感受那微小却清晰的阻力点时——
“轰隆——!”
一声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闷雷骤然炸响!仿佛就在屋顶上方滚动!
“呀!”念初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扔下小锉刀,一头扎进了离他最近的沈星晚的怀里!
沈星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炸雷惊得浑身猛地一颤!正全身心感知那细微阻力的手指下意识地失控,用力一推!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推力下,在那个被共同感知的阻力点上,那个本就只差细微毫厘的榫头,竟然……阴差阳错地、恰到好处地……被彻底推入了卯眼之中!
严丝合缝!
完美契合!
沈星晚整个人都僵住了!怀里抱着吓坏了的念初,双手却还保持着前推的姿势,一只手握着卯眼,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顾言的手指!
顾言的手指温热而稳定,在她冰凉颤抖的指尖下,仿佛亘古不变的磐石。
雷声滚过,雨声依旧哗然。
狭小的廊下,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星晚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念初害怕的颤抖,能感受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更能感受到……指尖下顾言那温热皮肤下沉稳的脉搏,以及……两人手中那个已然完美契合的、微小却坚实的榫卯结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