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业多日的味真馆重新挂起幌子,那方新添的荐字小匾额被阿桃擦得锃亮,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可还没等行人细品这匾额上头的意味,一股更霸道、更勾人的香气先钻进了鼻腔。
那并非是寻常的油烟气,而是一股极其猛烈的、带着燎原之势的焦香。
是切得极薄的羊后腿肉,遇滚油瞬间收缩边缘锁住汁水迸发出的荤鲜,是大量京葱白段被旺火逼出的清甜,以及最后沿着锅边淋下的那一勺香醋,遇热蒸腾出的那股子画龙点睛的酸香。
瞬间压住了羊肉可能有的丝毫膻气,只余下令人舌底生津的浓烈锅气。
这香味活像一个个小钩子,精准地钓起了过往行人的馋虫。
“哎哟,可算开了!”巷口的婆子挎着菜篮,头一个忍不住挪到门前,抽着鼻子笑问,“戚姑娘,今儿这锅气可真足!是爆羊肉?闻着就地道,香得人走不动道!”
戚萝正系着干净的靛蓝围裙,手执铁勺,在灶台前舞得飞快。
一口铁锅在她手中颠簸,深色的羊肉片与白玉般的葱段在锅中翻飞,酱色的芡汁均匀包裹,油亮诱人。
闻言,她侧过头,脸上漾开明朗的笑,颊边露出一点小小的耳垂:“林婆婆,您是老饕!正是‘葱爆羊肉’,用的上好羊后腿,葱是漕船运来的北葱,甜着呢。您快里边请,头一盘给您老尝尝咸淡?”
她声音清亮,带着笑意,像小石子投入春溪,听着就让人心头敞亮。
婆子被这笑脸和话语迎得心里舒坦,哎哟着就被阿桃引了进去。
这一开头,便再也刹不住闸。
街坊四邻、闻香而来的老饕、甚至还有几个探头探脑、似是别家派来打探虚实的伙计,都涌了进来。
不过片刻,五六张方桌便坐得满满当当,后来者只得在门口支起的小马扎上排起队,眼巴巴地望着里头,听着那后厨传来的、令人心痒的炒勺碰撞声。
灶房里,戚萝手下快得从容。
另一口炖锅里咕嘟着菌菇鸡汤,奶白的汤汁翻滚着。
旁边的小笼屉里蒸着嫩滑的肉糜蛋羹,是给老人孩子准备的。
“三号桌,葱爆羊肉一份,清炒菘菜一份,米饭两碗!”
“七号桌加一碗菌菇汤,劳烦快些!”
“五位客人拼桌的,要一份三鲜炒疙瘩,一份醋熘白菜!”
阿桃脚下生风,记性极好地在桌椅间穿梭,报菜、上菜、收拾碗筷,声音清脆,虽忙得鼻尖冒汗,辫梢都散了,却欢快得紧。
一位穿着半旧青衫的读书人小心地夹起一片油亮的羊肉送入嘴里,眼睛微亮,颔首道:
“羊肉极嫩,葱香浓郁,咸鲜适口,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毫无膻气,极是下饭。”
邻座带着小孙子的老丈尝了一口,羊肉滑嫩,葱段清甜,吃得他微微点头,小孙子更是扒着碗里的肉糜蛋羹,吃得小脸鼓鼓。
戚萝听得夸奖,手下不停,只抬头朝外间弯眼笑了笑,扬声道:“各位客官喜欢就好,饭管够,汤还能添。”
与此同时,翰林院廨房内,宋修正将一份誊写好的公文归档。
同僚李编修端着茶盏踱过来,面上带着几分闲聊的兴致:“敬之兄,今日可算见了分晓。刑部与大理寺关于前几日那桩投毒诬陷案的判牒,已经明发了。”
宋修抬眸,神色清淡如常,笔下未停,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在听。
“那赵三,纠集亡命、行凶未遂、胁迫良善、加之以往积下的几桩旧案,数罪并罚,判了刺配沙门岛,遇赦不赦。”李编修呷了口茶,继续道,“冯敬堂,主谋投毒、栽赃诬陷、伪造账目、胁迫他人,意在攀扯宗室,其心尤为险恶。判了绞监候,秋后处决。家产抄没,醉仙楼估变充公。”
他顿了顿,摇摇头:“至于那个被裹挟进去的丫鬟,助人下毒虽未遂,亦有罪。念其被胁迫且未造成实害,指证亦算有功,判了杖六十,徒一年。因其是郡主府奴籍,刑毕后仍发回郡主府,由主子惩戒发落。唉,一念之差,也是可惜。”
宋修闻言,只淡淡道:“律法如此,各自承担罢了。”
李编修觑了他一眼,见他并无深谈之意,便也识趣地转了话题,聊起近日翰苑琐事。
宋修偶尔应上一两句,心思却似乎飘向了那条喧嚣渐歇、烟火气未散的街市。
今日客来云集。
正忙得脚不沾地,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
青禾一身利落的丫鬟打扮,笑吟吟地挤了进来,目光在热火朝天的馆子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灶台后那个忙碌的身影上,扬声便道:
“戚姑娘,这重新开张的好日子,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我紧赶慢赶,差点连站的地儿都没了。”
戚萝闻声抬头,见是青禾,脸上立刻露出真心实意的欢喜,手下利落地将炒好的菜装盘:“青禾姐姐,你怎么得空来了?快,阿桃,给青禾姐姐搬个凳子,就搁灶房边上,避开门道。”
青禾也不客气,真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灶房门口,看着戚萝和阿桃如同两只高速旋转的陀螺,眼里满是惊叹和笑意。
“我可不是来白蹭饭的,”青禾从怀里掏出一份泥金帖子,笑着递过去,“郡主遣我来送这个。”
戚萝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帖子。
是一封制作雅致的请柬。
“西山那处山庄的茶舍和马场,基本收拾利落了。”青禾解释道,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近处几桌好奇的食客听清,“郡主想着,重阳节是个好日子,想办个‘开山宴’,请些亲朋好友去乐呵乐呵,这宴席的章程嘛……”
她顿了顿,笑容里带上几分打趣和郑重:“郡主说了,味真馆的戚姑娘心思巧,手艺好,最懂时令吃食。想将这‘开山宴’的一应茶点、菜式,都托付给您来操持。山庄厨房的人手、一应食材物料,都随姑娘调度,就等您接下了。”
周遭似乎安静了一瞬,不少食客都竖起了耳朵。
戚萝捏着那份请柬,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细腻的纹理。
她心脏跳快了几分,不是因为惶恐,而是被一种巨大的、被认可的兴奋感攫住。
她深吸口气,压下胸腔里的激动,反复斟酌后定定道:“郡主信重,戚萝感激不尽。这等大事,必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所托。”
“好!”青禾抽帕一笑,“我就知没问题,回头我喊山庄的管事来与你细谈章程、用料采买,至于这酬劳……”
戚萝抢先一步,笑着摆手。
“青禾姐姐,能得郡主青睐,承办宴席,本身便是天大的脸面了。酬劳一事,咱们便按市面规矩,该多少是多少,不然,我这心里反而不踏实。”
青禾微微一愣,随即眼中赞赏之意更浓,笑道:“成!就依姑娘。公是公,私是私,郡主一向是喜欢这爽快劲儿的。”
两人相视一笑。
周遭的食客们听得这话,心下对这味真馆和这位小戚掌柜,更是高看了一眼。
忙过午间最鼎盛的那阵,人潮稍歇。
青禾临走时吃的直呼食多了食多了。
戚萝晓得她既是府里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又常奔走办事,端是极大的体面。
前些时日去过两次郡主府,也听闻了些提点,晓得青禾娘老子是很有些资历的妈妈管事,平日爱吃些小酒。
硬是塞给一大个油纸包,里面装着刚出锅、还烫手的葱爆羊肉,并一小罐新调的酱料。
“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姐姐带回去加个菜。”
青禾客气推拒两下也就笑着接了,这才告辞离开。
戚萝送她到门口,看着人流渐疏的街口,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对正在清点收入的阿桃笑道:“阿桃,晚上咱们也炒个羊肉吃。等闲下来,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这重阳‘开山宴’,该端出些什么菜式和新奇点心,才能既不坠了郡主府的颜面,又让咱们味真馆炒勺下的功夫,好好宣扬一番。”
阿桃用力点头,捧着算盘,仿佛已经看到那日热闹的宴席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