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祝一凡正沉溺于一场瑰丽的海盗梦。他驾驶着名为“躺平号”的单桅帆船,在波光粼粼、慵懒无边的“懒觉海”上破浪前行,咸湿的自由气息几乎触手可及。骤然间,一声尖锐刺耳的炸响如同深水炸弹,粗暴地撕裂了宁静的海面与现实:是他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崔媛媛”三个字。他皱眉接通,仿佛还能嗅到梦里的海风。
“祝~主~任~早~安~呀!”一股浓稠得近乎粘腻的甜意瞬间灌满耳蜗,电话那头的声音,像裹了厚厚一层蜜糖的蛛丝,“赶紧滴,来开会啦!天大的‘惊喜’大礼包空降哦!”
祝一凡从海盗船长的甲板瞬间跌回冰冷的地板,意识还漂浮在梦境的碎片里:“开会?我的这摊子活,什么时候归崔大小姐‘惊喜派送’了?”
“哎呀,我的好主任,您跟我这小女子计较个什么劲儿嘛?”崔媛媛咯咯笑着,那笑声清脆,却莫名带着淬过冰的锋芒,“‘上面’有尊大佛临时起意,圣驾莅临视察呀!我这颗心啊,第一个可就扑通扑通跳着想到您了呢!”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温馨提示:最后一个到的或者迟到滴…嘻嘻,‘打屁屁’的豪华套餐,怕是要为您量身定制哟~~”尾音拖得百转千回,仿佛带着驻京办走廊里特有的、空洞而森冷的回响。
祝一凡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一股透骨的凉意自尾椎骨“噌”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这口驻京办淬炼出的腔调,甜腻之下暗藏的冰锥,比任何闹钟都更具提神醒脑的奇效!
风驰电掣赶到会场,会议室已是人头攒动,挤得像压缩饼干。那位声称“第一个通知”他的崔小姐,此刻巧笑倩兮端坐前排最佳席位,仪态万方,仿佛刚才那通催命符般的电话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
祝一凡心中冷笑:好一个“惊喜派送员”!
廖得水站在众人焦点处,显然极为享受这聚光灯的照耀:即便只是惨白的日光灯。他潇洒地将额前几缕倔强的长发向后一甩,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浮尘:“同志们!都往中间挤一挤!前排这几个黄金VIP卡座,是留给市里领导的!张得祥书记马上就到!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表情管理做到位!谁要是敢垮着张脸,让领导误会咱支队拖欠了大家伙的年终奖,这锅我可不背!”
身边的“人形信息树”陶金銮立刻像得了指令的信号灯,倾斜过来,压得极低的气嗓如同在传递关乎生死的密电:“嚯!常委大佬亲自压阵!看见没?老廖那几根头发丝儿都透着‘上头有人’的底气!他是老张的人,板上钉钉了!”他敬畏地向上指了指,仿佛那虚空里盘踞着庞然巨兽,“这级别的大佬,打个喷嚏,咱这地界就得刮十二级台风!”
祝一凡目光掠过前排春风得意的崔媛媛,低声狐疑:“这位‘惊喜专员’崔小姐,跟老张…难道也…”
陶金銮瞬间如同被滚油烫到,一张黑脸唰地褪去血色,表情管理彻底崩盘,惊恐地连连摆手,声音压得比蚊蚋振翅还细微:“哥!我的亲哥!这话是雷区!自带十八层地狱深坑!别问我,千万别问我!我这身皮还想多穿几年为人民服务呢!”那架势,仿佛祝一凡刚才问的是能毁灭世界的密码。
祝一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尖下意识地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飞快输入:“老张驾到,阵仗浩大,疑为长毛怪站台背书。”
信息发出,如石沉深海,毫无波澜。
他才猛地惊醒:该死!周末!此刻的她,大概正围着一方温馨的炉灶,上演着柴米油盐、夫唱妇随的家庭伦理剧,又怎会有暇顾及他这方波谲云诡的职场惊悚片场?他默默将手机切换成“飞行模式”,用物理的隔绝,暂时屏蔽这令人心塞的信号源。
厚重的会议室大门被推开,张得祥书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刹那间,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凝固成坚硬的混凝土,沉重得能压弯脊梁。
人人挺直腰板,表情肃穆庄严,如同集体步入了一场沉默的遗体告别仪式。
祝一凡眼角的余光精准捕捉到前排的崔媛媛。嚯!她坐姿笔挺如松,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聆听世界终极奥秘的启示,俨然已将“优秀骨干汇报模拟器”加载至满格状态。
廖得水开启了“金牌司仪”模式,介绍词字字铿锵,句句落地有声,恨不得将“高度重视”四个大字刻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祝一凡表面奋笔疾书,笔记本沙沙作响,心中那架精密的天平却在急速摇摆: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究竟是福是祸?
张书记的发言,果然字字千钧,句句见血。他对湖跺交警工作提出的“指导意见”,既“高屋建瓴”又“切中肯綮”,每一刀都精准地划在旧疾的创口上。祝一凡点头如捣蒜,笔下生风,心头的警铃却已拉响最高级别的警报:这哪里是寻常调研?分明是精准点穴!
讨论环节,张书记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最终稳稳落在前排:“小崔同志,你来说说看。”
崔媛媛应声而起,口齿清晰,逻辑缜密,论证充分,俨然一台行走的、完美运行的“PPT智能演说家”。祝一凡暗自叹服:驻京办果然是个锻造精英的熔炉!然而,钦佩之余,他心底那根名为警惕的弦,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在这刀光剑影的权力舞台,谁是聚光灯下的主角,谁又将成为无声的祭品?
散会的哨声终于响起,祝一凡与陶金銮如同缺氧的鱼,挤出这令人窒息的“高压氧舱”。
甫一出门,陶金銮便一把勾住祝一凡的肩膀,黑脸几乎贴上耳朵,气声急促:“兄弟,闻出来没?鸿门宴!纯纯的鸿门宴!对你而言,这简直就是量身定制的‘渡劫’副本啊!”
祝一凡若有所思:“嗯,崔媛媛的发言…确实面面俱到,上佳之作。”
“啧!”陶金銮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下,“你这关注点偏到姥姥家了!关键是‘点名’啊!老弟!能在这种规格的场合,被大佬单独拎出来‘闪亮登场’,这崔媛媛背后的水…深得能藏核潜艇了!老哥友情提示:等她这‘实习’的帽子一摘,正式任命一下来,你那综合中心主任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就得挪窝!板上钉钉!”
祝一凡脑中仿佛有电光炸裂!那个在隐秘系统中模糊提示的“白衬衫”身影,其轮廓竟与方才张得祥的形象诡异地重叠了几分。
一股寒意悄然顺着脊椎爬升,冰冷刺骨。
他冷不丁开口,声音低沉:“陶大,咱们市近几年的重大事故卷宗…都尘封在十一楼那个‘铁壁铜墙’的档案库里吧?”
“事故?”陶金銮一愣,随即小鸡啄米般点头:“那必须!咱家的档案室,全市标杆!全省都挂上号的!怎么?”他绿豆小眼滴溜一转,猛地一拍祝一凡后背,恍然大悟状,“开窍了老弟!廖得水那老狐狸,综合主任这口肥肉肯定要喂自己人!你是想另辟蹊径,曲线救国,跳槽事故中队?高啊!这步棋走得妙,出其不意!有前途!大有前途!”
祝一凡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含义模糊、深不可测的“深以为然”式微笑。
在这张无形而巨大的权力蛛网中心,唯有清醒,才是唯一有效的护身符。
接下来的日子,祝一凡彻底化身为“职场隐形人”。他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深深扎进具体繁琐的业务汪洋之中,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办公室中心那不断翻涌搅动的政治漩涡。对那位冉冉升起的“惊喜专员”崔媛媛,他更是严格遵守着自我设定的“三不政策”:不主动靠近、不明确拒绝、不流露态度!只求一个距离产生的安全边际,安静,省心。
然而,命运的绳索似乎总在最脆弱处绷断。一个慵懒得让人骨头都发酥的午后,一个神秘电话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毒气弹,猛然炸开了表面的平静:“喂?祝主任?”一个沙哑、带着明显戏谑口吻的男声传来,如同毒蛇在草丛中吐信,“您那位廖老板,当年在驻京办叱咤风云的光辉岁月…啧啧,挺有嚼头啊?”
对方故意停顿,享受着这无形的压迫,“巧了,我手里恰好有些‘独家纪念品’,您说,要是打包快递给纪委的老朋友们,或者…直接撒到互联网的大海里,会激起多大的浪花?”
祝一凡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拍。但多年风浪磨砺出的本能让他瞬间稳住阵脚,声音平静无波,话语却如太极拳般绵里藏针地进行着周旋。与此同时,大脑的CPU全速运转,疯狂分析着每一个音节背后的可能:勒索?陷害?还是…试探?几番虚与委蛇和暗中较量,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好家伙!竟是廖得水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忠诚压力测试”!目的就是要看清他祝一凡在面对足以威胁老板的“核心机密”时,是选择主动出击、落井下石,还是…能守住那张不该掀开的底牌。
愤怒?失望?祝一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席卷了他,如同看完一出由猴子表演的滑稽闹剧。而这闹剧本身,恰恰是这间办公室里最真实、最冰冷的生存法则:残酷、赤裸、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陈年的馊味。
黎明离开了,自己失去助力,这综合主任的宝座归属,彻底沉入了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深处。
某个清晨,祝一凡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崔媛媛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警服,英姿飒爽地走向她那日益重要的岗位。
初升的阳光斜射而来,精准地打在她崭新的肩章上,那金属徽记反射出冰冷、锐利、足以灼伤人眼的寒光。恍然间,他似乎看到自己曾经坐过的那张主任工位,以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姿态向她敞开怀抱。曾经的踌躇满志,此刻如同作茧自缚的丝线缠绕周身。一股无形的、带着浓重铁锈血腥味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如同冰冷的铅块,轰然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