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湾,这个刚有名字的流民聚集地。
寒风掠过一望无际的茅草地,扫过土坯房。
窝棚区的中央空地上,所有流民聚集到一起,此刻竟像过节。
十姓族长围着堆积如山的粮食,粗糙的手掌在麻袋上摩挲,眼泪早蓄满了眼眶,有的顺着皱纹往下淌,砸在地上没声响。
他们这几天的心情,比过山车还颠。
在这片荒滩开垦数年,全靠族中青壮往上海县跑,扛大包、修房子,卖力气换口吃的,才勉强让族群续着气。
可前几天,官府的人突然来。
管家竟然将这块地卖了!
他们没有地契。
当初他们流浪至此,实在走不动了,便留了下来,因为这里水路连接上海县城,出去揽活方便,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到这里。
按规矩,官府卖地跟他们没关系。
但这里是他们的根。
土坯房里有孩子的哭啼,新开垦的田埂上有老人的脚印,怎么能说让就让?
族长们咬着牙,带着族人把收地的人赶跑了。
没几天,族里几个年轻子弟跑回来,喘着粗气传话:“主家不赶咱们走了,但地还是要收。”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众人发懵。
没地?留下干什么?喝西北风吗?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粮食——黄澄澄的小米,白花花的大米,麻袋堆得比人高——众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风卷着粮香往鼻子里钻,没人敢相信是真的。
沈氏族长沈佳木搓着手,凑到陈长河身边,声音压得低:“老陈,你说主家图个啥?俺们这些人,除了卖力气,啥也不会。这年头,卖力气的遍地都是。”
他眉头皱成疙瘩,眼神里满是疑惑。
陈长河望着粮食,长长叹口气,声音有些沙哑:“许是主家跟咱们有缘。总之,大家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把过去的难都擦掉。
“是啊!熬出头了!”一个圆脸老汉突然开口,是丁氏族长。
他搓着粗糙的手掌,眼神亮得很,“这粮食怎么分?”
语气里藏不住急切。
“就按主家说的,按人头分。”陈长河站直身子,声音提了些,“谁领了粮食,先冲着西边给主家磕个头。咱不能忘本。”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沈佳木点点头,往前凑了凑:“长河,你也姓陈。咱们以后就以你为主,有啥事情,你跟主家沟通,如何?”
他语气诚恳,眼神里满是信任。
这话刚落,其他族长立马附和。
“对!听长河的!”“就这么定了!”声音此起彼伏,风里都飘着松快。
陈长河没推辞,当即开口:“主家说,沿着官府划定的边界,先挖一条沟渠。这事儿简单,咱们今天就干起来。”
他顿了顿,挥了挥手,“先发粮食,领好粮食,各家自带家伙事儿——锄头、铁锹都行,咱们先干,不能等主家催。”
话里透着利索,权柄拿捏得稳。
陈林没想到这些流民这么淳朴,自己刚走,那边就动起来了。
说到底,是他给的待遇太实在。
粮食管够,还能留着住,没人愿意丢了这机会。
陈林直接回了租界。身上的案底还没消,这几天他不敢去洋泾镇,怕撞见官差。
刚回到工地,詹姆斯就急匆匆跑过来,金发在阳光下晃人眼:“杰克!你干啥去了?老板找了你好久!”
他语气里带着急。
陈林停下脚步,挑眉:“我不是交代过?要带着工匠找些材料。怎么了?”
“顾家的人来了!”詹姆斯压低声音,凑近了些。
“来就来呗。”陈林语气平淡,手插在口袋里。
詹姆斯急了,摆手:“可人家点名要你在场才谈!”
陈林心里一动。顾老爷子有心了,顾家这是在给他面子。
他不再耽搁,跟着詹姆斯往洋行的临时办公楼走。
办公楼是砖木结构,楼梯踩上去吱呀响。
来人是顾家大公子顾寿松,穿着绸缎长衫,坐在颠地先生办公室的椅子上,手指敲着桌面。
见陈林进来,顾寿松立马站起来,脸上堆着笑,伸手要握:“陈先生,你不来,我这心里可没底。”
语气热络,跟那天的傲慢完全不一样——看样子,这位大公子也是能屈能伸的人。
颠地先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顾家的人对陈林这么热络,眉头悄悄皱了。
他指尖夹着雪茄,烟雾绕着指尖转,心里升起一丝不悦。
才过了多久?他怎么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不了这个小子了。
“杰克。”颠地先生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
“哎,老板。”陈林赶紧应道。
颠地抬眼,扫了两人一眼,开口:“你跟顾先生接洽一下,让詹姆斯协助你。”
他语气平淡,心里清楚,再参与谈判,就是自找没趣。
陈林点头,领着顾寿松往洋行的会客厅走。
会客厅的窗户开着,风裹着外面的人声飘进来,隐约能听见码头的汽笛声。
等他们走了,尼古拉斯才从颠地身后的更衣室走出来,黑西装衬得他脸色更沉:“老板,这个陈林,应该和外面的反抗势力有联系。”
他压低声音,“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有人动用武力救了他。”
颠地抽了口雪茄,烟雾从嘴角溢出:“所以,这个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是的。”尼古拉斯点头,往前凑了凑,“他还和合信牧师走得近。属下觉得,不如把他派到东印度群岛的分部去——这样既能利用他的化学知识,还能牢牢掌控他。”
颠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扶手:“他会愿意去吗?万一逼急了,他跑到别的洋行怎么办?”
尼古拉斯笑了,眼神冰冷:“只要把他弄到船上就好。到时候说公司对他委以重任,没人会追着这事儿不放。”
颠地躺在椅背上,长长吐了口烟,烟雾在空气中散成一片:“这件事,你来操作。记住,不能让詹姆斯和珍妮知道。”
自从上次仁记洋行出手挖陈林,颠地就一直在琢磨——怎么把陈林抓在自己手里。
在他眼里,陈林是自己挖出来的,是颠地洋行的。
主要是陈林的能力太强。他弄出来的促凝剂有巨大的赚钱潜力。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牢牢抓在手里。
可最近这段时间,陈林的表现越来越“不听话”——似乎没那么好控制了。
颠地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我们之前给他的五万本洋,还有多少存在丽如银行?”
尼古拉斯眼神暗了暗:“已经被他取走一半了。今天,他又让人取走了一大笔。”
他能感觉到,颠地眼中的光越来越冷冽,像寒冬的冰。
另一边,会客厅里。
陈林、詹姆斯和顾寿松围着桌子坐,桌上摊着生丝交付的清单。
这事本就简单,没一会儿就商定好了细节——交货时间、地点、数量,一条一条列得清楚。
谈完,詹姆斯送顾寿松离开。
陈林借口送人,陪着顾寿松一起出了洋行。
刚走到洋行门口,顾寿松就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陈林,语气急切:“小陈先生,父亲让我跟你接洽——染料作坊什么时候能开工?”
他搓着手,眼神里满是期待。
陈林笑了笑,脚步没停:“顾先生这么急?你也是做生意的,开一个大型染坊,哪有这么容易。”
顾寿松点头,语气松了些:“嗯,你说的没错。但咱们总要先动起来。”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小陈先生放心,资金不是问题。”
他要跟父亲交差——顾福昌可不止他一个儿子,慢一步,机会就没了。
陈林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递过去:“这个给你。”
顾寿松接过来,低头看。图纸上画着染坊的布局,还有原材料制作需要的工具、器械,有图有文字,密密麻麻,标得清楚。
“这上面,是我关于染坊布局的构想。”陈林一边走,一边交代,“这些东西,都是你们能找到的。那个反应槽,安装的时候记得喊我。”
顾寿松扫了一眼图纸,眼睛亮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交代事情的方式,一目了然,不用猜来猜去。
跟这小子合作,似乎也不错。
他抬眼,有些不确定:“就这……”
“对啊。”陈林点头,语气轻松,“还有什么问题?人手和钱,你们家肯定没问题。我这边,需要两个月才能弄到初级原料。到时候,染坊只要对我提供的初级原料进行处理就行。”
陈林用的是现代人的方式——简单、高效、直接。
对顾寿松来说,见惯了商场上的钩心斗角,这种方式让他觉得轻松,不用防着背后的算计。
“好好好!”顾寿松连说三个好,把图纸叠好,揣进怀里,“我这就回去办!”
他刚转身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对了!”
顾寿松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银票是红色的,上面印着花纹,做工精致。
“老爷子准备了一张银票,让您有需要就去支取。”
陈林看着银票,有些犹豫:“这……”
顾寿松笑了,把银票往他手里塞:“你是染坊的大掌柜,这算是给你预支的工资。”
陈林接过银票,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一千两白银。
他心里咋舌:这顾家,还真是大手笔。
“帮我感谢顾老爷子。”陈林把银票揣进怀里,抱拳道,“染坊的事情,还请放心。”
他现在确实缺钱。
陈家湾工业区的建设要花钱,很多设备得从海外进口,价格贵得吓人。
还有小刀会那边。陈林投资了周立春的船队,一口气出了一万两白银,让周立春招募人手、购买船只。
这支船队以淀山湖为核心,往西南能进太湖、江南运河,联通苏南、浙北的各府——从那里,能给陈林运来原材料。
这笔投资,算是投桃报李——报答周立春之前的救命之恩。
这事传出去,小刀会下面的各股势力都眼红得很,也让陈林的地位抬升了不少——没人再敢把他当软柿子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