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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章 书剑初识
    回到凌府时,华灯初上。府门前的石麒麟在灯笼映照下显得愈发威严。

    叶逍然沉默地穿过重重庭院,回到听雪轩。院内已点了灯,侍女安静地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他洗净手脸,换下沾染了尘灰的外袍,将那包糖炒栗子放在桌上,并未去动。

    晚膳是单独送到院里的,依旧精致。他味同嚼蜡地吃完,便独自走到院中。

    月色如水,寒意渐浓。他抽出那根青冥剑残骸,摒弃杂念,再次开始演练那早已融入本能的三式剑招。

    刺、削、格。

    动作缓慢而专注,试图将白日里那纷乱的心绪、那冰冷的无力感、那沸腾后又强行压下的杀意,全都融入到这最简单的重复之中。汗水渐渐浸湿了内衫,背后的旧伤开始发出熟悉的抗议,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挥剑。

    不知练了多久,直到手臂酸软沉重,气息也变得粗重,他才缓缓收势,拄着剑喘息。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夜空中氤氲开。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叶逍然警觉回头,看到凌昭寒不知何时来了,正静静地站在月亮门下,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兜帽未戴,青丝被夜风微微拂动。她似乎已经站了一会儿。

    “小姐。”叶逍然直起身,微微颔首。

    “你的剑,似乎比昨日又凝练了几分。”凌昭寒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铁条上,语气平淡,“但心不静,意难平。强行练下去,易伤身。”

    叶逍然沉默。他知道瞒不过她的眼睛。

    凌昭寒缓步走进院子,并未追问他的心绪,只是道:“祖父今日入宫,与陛下及诸位大臣已议定,两月后于北境潼谷关,与狄人谈判。”

    叶逍然握剑的手微微一紧,抬眼看向她。

    “朝廷之意,以稳为主。”凌昭寒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赫连勃勃的阴影未散,国库空虚,边军新伤,需时间休养。谈判……势在必行。”

    叶逍然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朝廷自有决断。”

    凌昭寒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他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我知道你心中所想。边关将士的血不会白流。谈判,并非屈膝。凌家的剑,也从未真正归鞘。”

    她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逍然心中漾开细微的波纹。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

    凌昭寒拢了拢斗篷,忽然转开话题:“整日练剑也难免枯燥。府中东南角有一处藏书阁,收藏颇丰,经史子集、杂记野史、甚至一些粗浅的修行笔记皆有。你若闲来无事,可去翻阅一二,也算打发时间。”

    藏书阁?看书?

    叶逍然愣了一下。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领域。平安集连个像样的学堂都没有,他认得那几个字,还是小时候爹娘零星教的,后来为了看懂军令文书,又跟着军中学官磕磕绊绊多认了一些,但也仅限于此。

    “我……识字不多。”他有些窘迫地坦言。

    凌昭寒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依旧平淡:“无妨。看书识字,本非难事。若有不解之处……”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可来问我。或询问阁中打理书籍的老仆,他姓陈,为人温和,学识渊博。”

    让凌家小姐亲自教他识字读书?叶逍然觉得这比让他再去冲杀一次狄人军阵还要令人无措。他连忙道:“不敢劳烦小姐,我自己看看便好。”

    凌昭寒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道:“藏书阁平日无人打扰,很是清静。这是钥匙。”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钥,递给叶逍然,“何时想去皆可。”

    叶逍然接过那枚还带着她指尖微温的钥匙,触手冰凉,心中却有些异样。他低头道:“多谢小姐。”

    “嗯。”凌昭寒轻轻颔首,“夜寒,早些休息。”

    说完,她便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叶逍然独自站在院中,握着那枚钥匙和冰冷的铁条,久久未动。

    第二日,叶逍然并未立刻去藏书阁。他又练了一上午的剑,直到午后,阳光暖了些,心中那因昨日街市所见而郁结的戾气稍稍平复,才拿着那枚钥匙,向着府邸东南角走去。

    凌府实在太大,他问了两个侍女,才找到那处僻静的院落。

    与其说是阁,不如说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白墙黑瓦,掩映在几株高大的古柏之下,显得格外幽静。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上书“涵墨楼”三字,字体古朴沉静。

    用钥匙打开铜锁,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楼内光线略显昏暗,但十分整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线装书籍,竹简、绢帛亦有收藏。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窗棂透入的光柱中缓缓飞舞。

    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窗边一张矮几后,就着光线小心地修补着一本破损的古书。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目光温和而睿智。

    “这位公子是?”老者声音苍老却清晰。

    叶逍然躬身行礼:“晚辈叶逍然,见过陈老先生。是……小姐让我来的。”

    “哦,是叶公子。”陈老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似乎早已知道他会来,“小姐吩咐过了。楼中书册,公子可随意取阅。只一点,需爱惜书籍,阅后归还原处即可。”

    “晚辈明白,定当谨记。”叶逍然恭敬道。

    陈老点点头,不再多言,继续低头修补他的书,仿佛叶逍然不存在一般。

    叶逍然松了口气,这老先生的淡然态度让他自在不少。他环顾这浩瀚的书海,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该从哪里看起?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梭,手指拂过那些或粗糙或光滑的书脊。许多书名他根本看不懂,甚至有些字都不认识。

    最终,他在一个标着“经”字的书架前停下。这里的书似乎最为厚重、齐整。他随手抽出一本,书皮是深蓝色的土布,入手沉甸甸的,封面上写着几个端方的大字——《论语集注》。

    他走到窗边一张空着的书案前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

    一股更为浓郁的墨香和旧纸的气息散发出来。书页泛黄,字体是工整的雕版印刷,但密密麻麻的注释和小字让他眼花缭乱。

    他深吸一口气,从第一页开始,试图读懂。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字,他大多勉强认得。但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学而时习之”?学习并且时常复习?“不亦说乎”?“说”是“悦”吗?也是高兴的意思?为什么学习和复习会高兴?有朋友从远方来高兴他能理解……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不生气,就是君子?

    叶逍然皱着眉头,努力地辨认着,思索着。他的阅读速度极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只能跳过或者根据偏旁胡乱猜测意思。

    那些注释更是如同天书,什么“朱子曰”、“程子曰”,引经据典,看得他头昏脑胀。

    不过,慢慢地,他似乎抓到了一点核心的意思。这位叫做“孔子”的圣人,好像在说一些做人的道理?关于学习,关于交友,关于修养……

    这和他想象中的“圣贤书”不太一样。他原本以为会是些高深莫测、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

    他看得极其吃力,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比练一趟剑还要累。但他却没有放弃,一种倔强和好奇支撑着他。

    他看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到了“吾日三省吾身”。看到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有些话,他似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比如不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别人,比如每天要反省自己……这似乎和他从小受到的那些朴素的教诲有些相似,但又说得更深刻,更清晰。

    而有些话,则完全无法理解。什么是“义”?什么是“利”?为什么君子和小人区别在于此?

    时间在艰难的阅读中悄然流逝。

    窗外日头西斜,楼内的光线愈发昏暗。

    陈老悄然起身,点亮了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书案,并未打扰沉浸其中的叶逍然。

    叶逍然完全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沉浸在那种磕磕绊绊、却又不断获得一点点新知的奇特感觉中。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同于练剑时力量增长的实在感,而是一种头脑被一点点打开、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朦胧感。

    直到腹中传来饥饿的鸣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小心地将那本《论语集注》合上,放回原处。

    走出涵墨楼,冷风一吹,他才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袭来,但心中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接下来的日子,叶逍然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上午练剑,锤炼肉身与剑技,与那无处不在的旧伤对抗。下午便雷打不动地前往涵墨楼,一头扎进书海之中。

    他依旧从最简单的儒学经典开始读起,《大学》、《中庸》、《孟子》……阅读依旧艰难,生字层出不穷,含义晦涩难懂。他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将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话记下来。

    他很少真的去打扰凌昭寒,更多的是自己苦苦思索,或者等陈老空闲时,小心翼翼地前去请教。

    陈老果然如凌昭寒所说,极为温和耐心,无论叶逍然问出多么简单甚至可笑的问题,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用最浅显的语言为他讲解,从不流露丝毫轻视。

    偶尔,凌昭寒也会来涵墨楼。她似乎常来这里寻找一些兵法或修行方面的典籍。有时看到叶逍然眉头紧锁地对着一本书发呆,她会驻足片刻,随口提点一两句,往往能一针见血,让叶逍然茅塞顿开。

    但她从不长篇大论,点拨之后便飘然离去,留下叶逍然自己慢慢消化。

    通过这些书籍,叶逍然仿佛触摸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不讲杀戮,不讲仇恨,讲的是仁爱、礼仪、诚信、忠恕……讲的是如何修身,如何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

    这些观念与他过往的经历、与他心中埋藏的仇恨,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和碰撞。

    他时常会读着读着便陷入沉思。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话似乎有理,但又觉得不够痛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又似乎暗合他的心意,但圣贤书里好像又不是这么直接说的……

    他发现,圣贤的道理并非僵化的教条,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智慧和复杂的取舍。他开始懵懂地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勇”,什么是真正的“强”。

    练剑时,他不再仅仅追求力量和速度,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剑招中的“理”与“节”。

    读书时,他也会下意识地联想剑道的“直”与“韧”。

    不知不觉间,剑与书,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开始在他身上缓慢地交融。

    他的眼神,在原有的警惕和沉静之外,渐渐多了一丝被墨香浸润过的、难以言喻的澄澈与深思。

    只是他背后那破碎的琵琶骨,依旧如同冰冷的枷锁,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圣贤书中的道理再宏大,似乎也无法解决他身体残缺的根本困境。

    但他并未气馁。如同练剑一般,他以一种惊人的韧性,日复一日地啃噬着那些艰深的文字,在墨海之中,艰难地扬起了他孤独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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