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议事厅。
往日里用来商议军机大事,挂着巨幅舆图的庄严肃穆之地,如今却像个被洗劫过的书库。
一摞摞比人还高的文书卷宗,将整个大厅塞得满满当当,只在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仅供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纸张和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息。
宝年丰等一众饕餮卫的悍将,一个个身披甲胄,腰挎兵刃,围着一张小小的沙盘,唾沫横飞,兴高采烈。
“怕个卵!纳哈出那老小子要是敢来,俺第一个冲上去,把他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就是!在应天府憋了那么久,骨头都快生锈了!正好拿他们练练手!”
而在他们身后,那片由文书堆砌而成的“山脉”之中,是另一番光景。
张英、朱能等几个被范统强行提拔起来的“文秘团队”,一个个眼窝深陷,面色蜡黄,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正被埋在公文堆里,奋笔疾书。他们的眼神空洞,动作机械,像一群被榨干了阳气的活死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班味儿”。
这议事厅,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摩拳擦掌的战争狂人,一半是生无可恋的加班社畜,画风割裂得令人发指。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朱棣一身劲装,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沙盘前那群嗷嗷叫的莽夫,又看了一眼文书山后那几个快要猝死的倒霉蛋,脸上满是意气风发。
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那片“活死人”区域里,一个格外扎眼的身影上。
那是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面容清瘦,留着一丛短须的和尚。
“范统,咱饕餮卫什么时候开始招和尚了?还剃度了?”朱棣好奇地问道。
范统正靠在门口磕着瓜子,闻言,连忙颠颠地跑了过来,凑到朱棣耳边,压低了声音,跟做贼似的:“王爷,小声点!这位,就是我给您请来的新军师!”
他指了指张英的方向,又补充了一句:“帮老张干活的。”
朱棣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新来的劳力!还是个军师!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和尚面前,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用力地上下摇晃。
“哎呀!久仰先生大名!本王得先生,如高祖得张良,如鱼得水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那叫一个豪迈,那叫一个真诚。
“呃……先生您贵姓来着?”
正在激动中的道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那颗准备辅佐真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凉了半截。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热情得有些过头,却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的燕王殿下,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一脸“早就习惯了”的胖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这就是贫僧夜观天象,算出的紫微星?
这他娘的,不纯纯一个二货吗?!
范统在心里,也默默地跟系统吐槽:“系统,你老实告诉我,你那食人魔药剂,是不是有降智的副作用?你看看,你看看!当年那个跟我斗智斗勇,机灵得跟个猴儿似的朱虎,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
【……】
系统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极其心虚的语气,弱弱地回答。
【可能……应该……大概……不会吧?我又不是生产商,我哪儿知道?】
一番鸡飞狗跳的寒暄过后,会议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咳咳!”朱棣清了清嗓子,将一份刚从辽东送来的急报拍在桌上,神色恢复了属于燕王的沉稳与锐利。
“最新军情,纳哈出集结二十万大军,并未南下,反而挥师东进,猛攻高丽。”
这话一出,宝年丰等一众好战分子,顿时蔫了。
“啥?打高丽去了?那咱们打谁去啊?”
范统磕着瓜子,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根据咱们商队传回来的最新情报,女真人扛不住跟高丽的消耗战,已经主动退出了那片争议土地的争夺,集体往北边迁徙避风头去了。现在,就剩下纳哈出和高丽人,狗咬狗。”
朱棣点了点头:“不错。徐帅也传信来了,说高丽的使者,已经哭哭啼啼地跑到了辽阳修国兴那里,请求我大明出兵援助。”
“纳哈出这次出兵的理由,找得倒是冠冕堂皇。”朱棣的嘴角,扯出一丝讥讽,“说是高丽王昏庸无道,宠信男宠,甚至让男宠染指了与蒙古和亲的公主,此乃奇耻大辱,他要替黄金家族,清理门户。”
范统听到这,嘴里的瓜子壳都忘了吐。
这剧情……怎么这么耳熟?
这不就是后世那什么花店吗?
好家伙,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啊。
“都说说吧,有什么看法?”朱棣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看法?干就完了!”宝年丰第一个蹦了起来,他挥舞着巨斧,唾沫横飞,“管他打谁!咱们直接杀过去,先把纳哈出那老小子的金帐给端了,再顺手把高丽给平了!省得他们天天在咱家门口闹腾!”
“莽夫!”张英有气无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心好累”的幽怨,“纳哈出主力尚在,依我之见,不如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咱们再出兵,直捣纳哈出的后腰,一战定乾坤!”
一个主张正面硬刚,一个主张背后捅刀。
“高丽那边,出什么价码了?”范统嗑掉最后一把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一针见血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道衍身上。
这位新来的“军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研究着地上的一块砖,仿佛神游天外。
朱棣也看向他:“道衍大师,你怎么看?”
道衍缓缓抬起头,那双三角眼里,已经没了刚来时的激动与雄心,只剩下了一片看破红尘的麻木与生无可恋。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府里飘出来的。
“王爷,”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透着一股子被现实盘了包浆的圆润,“纳哈出此举,一石三鸟。”
“其一,他知道我大明国丧刚过,朝局未稳,又有胡惟庸余党作祟,短期内,绝不会主动挑起大规模边境战争。所以,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打高丽。”
“其二,他名为复仇,实为敲诈。高丽富庶,但兵力孱弱,绝非他二十万大军的对手。这一仗,他无非是想从高丽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弥补之前与我军作战的损失。”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道衍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精光,“他是在整合辽东的势力。女真诸部,本就桀骜不驯,如今被高丽打残,又被他趁虚而入,只能选择归附。等他彻底消化了女真和高丽,整个辽东,便再无掣肘。到那时,他便可集结全部力量,掉过头来,与我大明,一决雌雄!”
一番分析,鞭辟入里,条理清晰。
就连一向只认斧头的宝年丰,都听得连连点头。
朱棣更是眼中异彩连连,心中暗道,这和尚,果然有两把刷子!
“那依大师之见,我们该当如何?”朱棣追问道。
道衍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生无可恋的表情,他幽幽地说道:“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但也不能让他们打得太快。”范统却在这时,插了一句嘴。
他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狐狸般的笑容。
“王爷,大师,你们说,有没有一种法子,能让他们两边,不死不休地打下去?打个十年八年,把血都流干了才好?”
道衍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问道:“范参将的意思是?”
范统脸上的笑容,愈发阴损。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暗杀。”
“下毒。”
“咱们派人,伪装成高丽的刺客,去把纳哈出哪个不长眼的儿子给做了。再派人,伪装成纳哈出的亲信,去给高丽王送一碗加了料的参鸡汤。”
“让他们之间,结下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整个议事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胖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