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宝年丰那张憨厚的脸写满了茫然,他看看范统,又看看朱棣,显然没太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头儿的法子,听着不如上马杀敌爽利。
朱棣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那丝错愕便化为了一团近乎贪婪的烈火。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那感觉,仿佛是发现了一件比攻城拔寨更有趣的玩具。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那个新来的和尚身上。
道衍,法号道衍,未来的黑衣宰相姚广孝,此刻正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那双三角眼里的神情。
他那颗被文书和账册折磨得生无可恋的心,在听到范统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后,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蛰了一下。
许久,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三角眼里,没有惊恐,没有鄙夷,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棋逢对手的亢奋光芒。
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范参将此计,新颖,却失之于粗疏。”
他的声音不大,沙哑,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刻刀,精准地刻在每个人的心上。
“刺杀,非匹夫之勇,乃庙堂之谋。”
道衍缓缓站起身,他无视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一步步走到沙盘前,那副姿态,仿佛瞬间从一个快要猝死的账房先生,变回了那个搅动天下风云的妖僧!
“杀谁,何时杀,何地杀,杀后如何嫁祸,如何引导舆论,皆是学问。”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点在了纳哈出的金帐位置。
“欲让两国死战,只杀一二王子,不过是小打小闹,反而会激起同仇敌忾之心。”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锐利。
“当杀其国本,乱其军心,断其粮道,使其君臣相疑,父子相忌!”
“高丽王宠信男宠,我们可以派人,伪装成纳哈出的密使,与那男宠‘不经意’地接触,送上重金,再‘不小心’地让高丽王发现。纳哈出那边,他最疼爱的妃子是谁?他最信任的部将是谁?这些,都可以是我们的棋子!”
“让他们自己,从内部,烂掉!臭掉!”
道衍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子让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棣在内,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将阴谋诡计说得如同家常便饭的和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范统也是目瞪口呆,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变了个人似的道衍,心里疯狂吐槽。
我操,我这是请了个军师还是请了个阎王爷回来?
朱棣看着道衍,那双总是燃烧着战火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夹杂着欣赏与兴奋的光。
这个和尚,他要定了!
就在这股诡异的气氛中,一名亲卫匆匆跑了进来,打断了这场“黑化”现场。
“启禀王爷,魏国公急信!高丽使者,已至北平!”
北平,魏国公府。
徐达一身常服,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
朱棣坐在他的下首,神色同样严肃。
大厅中央,站着一名身穿高丽官服的使者。他头戴乌纱帽,面容白皙,留着一撮山羊胡,姿态拿捏得十足,眼神里却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
“外臣朴正昌,参见魏国公,燕王殿下。”使者躬身行礼,姿态倒是谦卑。
“朴大人不必多礼。”徐达抬了抬手,声音沉稳,“贵国之事,我等已经知晓。纳哈出兴不义之兵,侵扰邻邦,实乃野蛮之举。”
听到徐达这话,朴正昌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顺着杆子往上爬,发表一篇声泪俱下的控诉,请求天朝上国出兵主持公道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
“公道?好说啊。”
只见范统不知何时,已经搬了张椅子,坐到了大厅的角落里,手里还捧着一盘瓜子,正磕得不亦乐乎。
他那副样子,跟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倒像是在戏园子里看戏的闲散看客。
朴正昌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一个参将,也敢在此插话?
“这位将军是?”
“哦,这位是本王的……”朱棣刚想介绍,就被范统一抬手打断了。
“我就是个管伙食的。”范统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笑眯眯地站了起来,他那庞大的身躯,给了朴正昌一股莫名的压力。
“朴大人是吧?咱们先不谈纳哈出,先来算算旧账。”
范统脸上的笑容不减,说出的话却让朴正昌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
“我记得没错的话,就在不久前,贵国还伙同女真人,跑到我们大明的地盘上,烧杀抢掠,好不威风啊?这笔账,咱们是不是得先算清楚了?”
朴正昌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强自镇定道:“此乃误会!误会!是女真人裹挟我等,我高丽,对天朝之心,日月可鉴!”
“误会?”范统的音调猛地拔高,“误会到挥着刀砍我们大明的百姓?误会到抢我们的粮食?朴大人,你这误会,代价有点大啊!”
徐达和朱棣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范统表演。
他们知道,唱红脸的已经唱完了,现在,该轮到唱白脸的登场了。
“既然朴大人是来求援的,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范统掰着他那肉乎乎的手指头,开始一项一项地算账。
“第一,战争赔款。上次你们造成的损失,田地、房屋、人员伤亡,折合成银子,不多,就算你们一百万两吧。”
“什么?!”朴正昌失声惊呼,“一百万两?!你……你这是抢劫!”
“别急啊,这只是个开胃菜。”范统一脸的无辜,“第二,我们饕餮营的兄弟们,上次跟你们打了一仗,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一个个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看见泡菜就犯恶心,严重影响了战斗力!这笔精神损失费,你们得赔!”
精神损失费?!
朴正昌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活了半辈子,就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词!
“我们饕餮卫,算上后勤,一共五千人。这精神损失费嘛……也不多,凑个整,再算你们一百万两,不过分吧?”
朴正昌的嘴唇开始哆嗦,他指着范统,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荒唐!简直荒唐!”
“怎么就荒唐了?”范统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我们兄弟的命是命,精神就不是精神了?我告诉你们,这笔钱,一文都不能少!”
“第三!”范统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你们要我们出兵,可以!但是,我们是正义之师,不是冤大头!出兵的粮草、军械损耗、马匹的草料,还有我们将士们的开拔费、安家费、抚恤金……这些,全都得你们高丽出!”
“我大明将士的命,金贵得很!阵亡一人,抚恤金一千两!伤残一人,五百两!这笔钱,你们得先预付!先拿个两百万两的保证金过来,我们才考虑出兵!”
“噗——”朴正昌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算起账来却比谁都精明的胖子,浑身都在发抖。
战争赔款一百万!精神损失费一百万!出兵保证金两百万!
这他娘的,哪是来求援的?这分明是来打劫的!
“你们……你们这是趁火打劫!!”朴正昌发出了绝望的嘶吼,“我不谈了!我这就回禀我王,就算战至一兵一卒,我高丽也绝不向你们这等无耻之徒低头!”
他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慢走,不送。”范统懒洋洋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对了,提醒朴大人一句,纳哈出的大军,离你们王京,好像不远了哦。你这一来一回,路上再耽搁几天,说不定回去的时候,城头上的旗,都换颜色了。”
“哦,还有,纳哈出那人,脾气不太好,尤其喜欢屠城。朴大人的家人,应该都还在王京吧?啧啧啧,可得抓紧时间啊。”
范统那轻飘飘的话,像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朴正昌的心上。
他那刚迈出去的脚,瞬间僵在了半空。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傲气的脸,此刻已经血色尽失,只剩下了一片死灰。
他看着那个重新坐下,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磕着瓜子的胖子,只觉得,这个人,比纳哈出还要可怕一万倍!心太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