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正昌那一声悲愤欲绝的“趁火打劫”,余音还在梁上打着转儿。
他甩袖转身,步履踉跄,背影萧瑟,每一步都走得屈辱又沉重。
然而,他终究没敢踏出那道门槛。
范统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进退两难。
王京、家人、屠城……
每一个词,都像一柄千斤重锤,砸得他头晕眼花,心胆俱裂。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范统嗑瓜子的“咔嚓”声,一下,又一下,清脆,刺耳,像是在给这位高丽使者的尊严倒数计时。
许久,朴正昌那僵硬的身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了过来。
他那张原本还算俊秀的脸,此刻已经没有半分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看不到底的绝望与挣扎。
“我……我需要……回禀我王……”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请便。”范统翘着二郎腿,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将瓜子壳吐在地上。
朴正昌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也似的冲出了魏国公府。
他走后,大厅里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朱棣一巴掌重重拍在范统的肩膀上,双眼放光,那兴奋劲儿,比打了场大胜仗还足!
“老范!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四百万两!哈哈哈!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比抢钱还快!”
徐达那张始终沉稳如山的面庞,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他看着范统,摇了摇头。
“范统,你这价码,是不是要得太高了?”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帅,考虑的显然更多。
“四百万两白银,几乎是高丽数年的国库岁入。如此逼迫,会不会将他们彻底推向纳哈出那边?若是他们狗急跳墙,与纳哈出合流,于我大明北境,反为大患。”
朱棣闻言,脸上的兴奋劲儿也收敛了几分,他看向范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范统却把手里的瓜子盘往旁边一放,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他皱起了眉头,那张胖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国公爷,王爷……”
范统摸着自己那三层下巴,一脸的困惑。
“这买卖,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嗯?”朱棣和徐达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只听范统用一种极其纳闷的语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刚才说一百万战争赔款,他喊抢劫。”
“我说一百万精神损失费,他喊荒唐。”
“我说两百万保证金,他直接就撂挑子要走人……”
范统掰着手指头,越算越觉得不对劲,他猛地一拍大腿,看向徐达和朱棣,那双小眼睛里,满是恍然大悟的惊奇。
“他怎么就没还价呢?”
“啊?”
“他还价了吗?”范统瞪着眼,“他怎么不说‘一百万太贵了,五十万行不行’?他怎么不说‘保证金能不能先给一半’?他怎么不哭着喊着说‘我们高丽国库空虚,能不能用人参布匹来抵债’?”
“他从头到尾,就没跟我讨价还价啊!”
这话一出,徐达和朱棣,全都愣住了。
对啊!
做买卖,不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吗?
这个朴正昌,除了喊口号,表示愤怒和屈辱之外,压根就没有进入“还价”这个最基本的环节!
朱棣的脑子转得飞快,他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一双虎目骤然亮起。
“这说明……他们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底牌了!”
徐达也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说明纳哈出给他们的压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大到了,他们只能在我们开出的条件和亡国之间,二选一。”
“嘿!”范统一听,顿时乐了,刚才那点担忧烟消云散,他重新端起瓜子盘,脸上的笑容又变得鸡贼起来。
“这么说,咱这价,不是要高了,是要低了啊!”
“……”徐达看着这个得意洋洋的胖子,只觉得自己的血压,有点往上涌。
燕王府,那间被文书淹没的书房里。
范统一脚踹开门,兴冲冲地走了进去。
“大师!可惜了!太可惜了!”
道衍正对着一堆关于“北平城各卫所冬装申领”的繁琐卷宗,双目无神,神游天外。
听到范统的声音,他才如同活过来一般,缓缓抬起头,那张蜡黄的脸上,写满了麻木。
“范参将何出此言?”
“咱们那‘连环计’,用不上了啊!”范统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文书堆上,一脸的扼腕叹息,“高丽那边怂得太快,根本不给咱们操作的机会!唉,如此精妙的计策,不能付诸实践,简直是明珠暗投,遗恨千年啊!”
道衍闻言,那双死气沉沉的三角眼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深秋的落叶,萧瑟,苍凉。
“天时不在,非战之罪。”
一个想当幕后黑手,搅动风云。
一个想当阴谋家,算计天下。
结果,对手太菜,直接躺平了。
两个“坏水”凑在一起,看着对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怀才不遇的寂寞。
接下来的几天,北平城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燕王府的兵马调动频繁,饕餮卫的大营里,更是磨刀霍霍,杀气腾腾。
而辽东的消息,也像雪片一样,接连不断地传了回来。
纳哈出在得知高丽向大明求援后,勃然大怒,攻势愈发猛烈。他麾下的蒙古铁骑,如同蝗虫过境,连破高丽数座边境城池,每到一处,皆是烧杀抢掠,手段极其残忍。
亡国的阴影,如同一片巨大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了高丽君臣的头顶。
在亡国灭种的巨大恐惧面前,那份所谓的“国格”和“尊严”,显得是那么的脆弱和可笑。
仅仅五天后。
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的朴正昌,再次出现在了魏国公府。
这一次,他没有了任何的傲气和挣扎。
“外臣……奉我王之命,前来回复国公爷。”
他跪伏在地,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嘶哑,充满了屈辱与无力。
“我高丽……愿意……愿意接受上国的一切条件。”
他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了一份盖着高丽国王印的国书。
“这是我王手书,先行预付的两百万两保证金,不日即将从海路运抵登州港……只求……只求天兵早日出征,救我高丽于水火!”
大厅内,一片寂静。
徐达看着那份国书,面沉如水。
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只有范统,依旧坐在角落里,慢悠悠地嗑着瓜子。
成了。
当天下午,燕王朱棣便与魏国公徐达联名,向应天府递交了八百里加急奏折。
同时,一道军令,从燕王府发出。
“命,饕餮卫指挥同知范统,领饕餮卫全体,即刻开拔,随军出征!”
军令一下,整个北平城都动了起来。
燕王府,那间“文书地狱”里。
范统换上了一身锃亮的铠甲,腰挎着他那柄巨大的斩马刀,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神气活现。
他春风满面地走到书桌前,看着那两个被公文埋得只剩下脑袋的倒霉蛋。
“老张,大师,王爷点兵了,兄弟我,要上前线为国尽忠去了!”
他拍了拍张英的肩膀,又拍了拍道衍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后方,就拜托二位了!你们放心,等我打了胜仗回来,一定给你们带纳哈出金帐里的古董花瓶!”
张英缓缓抬起头,那张脸,比纸还白,他看着范统,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道衍更是僵硬地抬起脖子,那双三角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哀求的神色。
“范……范参将……贫僧……贫僧也粗通兵法,可否……随军出征,为王爷分忧?”
他宁可去刀光剑影的战场,也不想再对着这些该死的账本了!
“那怎么行!”范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文书,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师,你身负经天纬地之才,王爷的整个家当,大明的北境安危,现在可都系于你和老张二人之手!你们的任务,比我们上阵杀敌,还要重要百倍!”
“你们,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啊!”
说完,范统再也不看两人那生无可恋的表情,仰天大笑,转身阔步离去。
“哈哈哈哈!驾!出发!”
听着院外传来的,范统那中气十足的嚣狂笑声,道衍和张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那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片死寂。
这班,合着就我俩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