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的滨海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余下霓虹灯在远处无声闪烁,勾勒出都市冰冷而疏离的轮廓。玄机茶馆二楼卧室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将室内家具的影子短暂投在墙上,扭曲一瞬,又迅速隐没于黑暗。
陈玄瘫坐在靠窗的旧藤椅里,身体微微颤抖,额前碎发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刚刚从宏宇大厦那场无声的凶险搏杀中脱身,体内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气力,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持续不断且愈演愈烈的痛苦。
头痛欲裂。
这已远非往日动用相灵之术后的那种针刺般的反噬之痛。此刻的感觉,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钎,从他左眼的最深处狠狠刺入,一路向后脑勺钻凿,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搏动性的灼痛,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挤压他的头颅两侧。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伴有细碎的金星飞舞,恶心感不断上涌,迫使他不得不紧咬牙关,才能勉强压下那阵阵干呕的冲动。
他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和眉骨,试图用物理的按压来对抗那源自血脉深处的、无形的折磨。然而收效甚微。那痛苦并非来自肌肉筋络,而是源于某种更本质的、与他的灵觉和生命力紧密相连的层面。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从他齿缝间溢出,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剧烈的反应,远超预期。
尽管他早已熟知家族诅咒的代价,每一次窥探天机、干涉阴阳,都会引来反噬,左眼的刺痛和短暂的眩晕已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完全不同。
今夜他所做的,并非简单的相面观气,而是直接动用《相灵秘卷》中记载的秘法,强行破除一个精心布置、且已运转有时、积聚了庞大阴煞邪力的“血镜引煞局”!
这无异于以自身为桥梁,引动正阳之气,去硬生生斩断、撕裂一个已成气候的邪恶能量结构。其间产生的剧烈冲突和能量逆冲,绝大部分虽由桃木镜、朱砂线、五帝钱等法器承受并转化,但作为主导者和力量核心的他,首当其冲,承受了最为直接和猛烈的法则层面上的反弹!
这反噬,并非仅仅针对他动用术法本身,更是对他“破坏”某种既定邪恶“规则”的惩罚。是那股阴煞之力在崩溃前,凝聚最后凶性发出的恶毒诅咒,循着冥冥中的联系,直接轰击在了他的身心之上
。
就在他试图调整呼吸,默念静心咒抵抗头痛时,另一种异样的感觉骤然袭来——
他的右臂,从小臂到指尖,毫无征兆地一片冰凉!
并非寻常的温度降低,而是一种彻骨的、仿佛浸入冰窖深处的阴寒,迅速蔓延整条手臂,皮肤表面甚至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麻痹感,仿佛手臂的血液循环被瞬间切断,神经传导也被冻结,五指微微蜷缩,却难以做出精细的动作,指尖触碰皮肤,竟有一种隔着一层厚橡胶般的迟钝感。
陈玄心中猛地一凛。
他尝试抬起右臂,动作却显得异常僵硬迟缓,手臂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那冰凉的麻痹感还在缓慢地、执拗地向上臂蔓延,所过之处,血气似乎都凝滞了。
“臂为运达之所,掌为符诀之根……”他脑海中闪过家传残卷中的一句话。手臂,尤其是右臂,对于施展术法、绘制符箓至关重要,是沟通心神与外界能量的重要通道。此刻这条通道,竟被一股阴冷的异力所侵染、阻塞!
这绝非家族诅咒带来的常规反噬!
这分明是……那镜阵背后蕴含的南洋邪术的残留力量,在阵法被破后,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如同毒蛇临死前的反扑,将一丝极其阴毒、专损人肢体灵觉的煞气,顺着破阵时的能量联系,烙印在了他的身上
!
头痛是灵识受创,手臂冰麻是邪气侵体。
两者叠加,清楚无比地昭示着一个事实:他今夜的行动,虽然成功破除了镜阵,阻止了煞气继续害人,但也彻底激怒了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或者说,触动了那邪术本身蕴含的恶毒防御机制。对方布局阴狠精密,岂容他人轻易破坏?这反噬,既是代价,也可能是一种警告,甚至可能是……下一步报复的开端
。
“……嗬……”陈玄再次深吸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手臂和头颅中的痛苦。他强撑着从藤椅上站起,踉跄走到洗手间。
“啪嗒。”
冰冷的白光灯亮起,刺得他头痛愈加剧烈。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缺乏血色,眼底布满了血丝,尤其是左眼,眼白部分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淡灰色。整个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郁的、肉眼可见的晦暗之气,那是元气大伤、且被外邪侵扰的明显特征。
他缓缓抬起那只冰凉麻痹的右臂,放在眼前。手臂皮肤的颜色似乎比左手更显苍白一些,仔细看去,甚至能观察到皮肤下隐隐有极淡的、如同蛛网般的青黑色细丝在缓慢蔓延,那是阴煞之气侵入经络的表现
。
前所未有的严重。
陈玄扶着洗手台,打开冷水,用力拍打在脸上和右臂上。冰冷的水流暂时缓解了皮肤的灼热感和麻痹感,但对于深入骨髓的阴寒和颅内的剧痛,却毫无作用。
他闭上眼,竭力回忆《相灵秘卷》残卷中所有关于反噬、疗伤、驱邪的零星记载。那些文字因秘卷残缺而显得支离破碎,语焉不详,此刻却在他脑海中飞速拼凑、推演。
“……煞气侵体,如寒冰覆脉,需以阳和之气徐徐化之,不可操切,否则易伤根本……”
“……灵识震荡,忌躁忌怒,守意凝神,观想暖光涤荡紫府……”
“……若有外道邪力残留,需辨其性,或以金石之锐破之,或以草木之柔化之,或以真火焚之……”
然而,具体的方法、所需的药材、符咒的绘制,大多残缺不全。他空有理论,却缺乏实践的完整指引。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身体的痛苦,席卷而来。
他踉跄着回到卧室,从锁着的抽屉深处取出那半本《相灵秘卷》残卷,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手指颤抖地翻阅着那些泛黄脆弱的书页,渴望能找到一丝更具体的应对之策。然而,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些撕裂的边缘和缺失的文字。
期望再次落空。
他将残卷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给予他些许慰藉和力量的东西。家族的传承,带来的不仅是能力,更是无尽的负担和危险。祖父当年的遭遇,是否也如同此刻的他一样,在破除了某个惊世邪局后,遭受了无法想象的反噬与报复?
左眼的剧痛和右臂的冰麻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破阵的成功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将他拖入了更深的痛苦和更明确的危险之中。
幕后之人必然已经知晓镜阵被破。这强烈的、带有明显邪术特征的反噬,就是最好的证明。对方接下来会做什么?是暂时蛰伏,还是因为老巢被端而恼羞成怒,发动更激烈、更直接的反扑?
协会副会长赵启明那看似劝诫实则警告的话语,此刻也再次回响在耳边:“有些水,比想象的要深得多;有些力量,也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能抗衡的……”
头痛又是一阵尖锐的穿刺感袭来,让他几乎晕厥。
陈玄蜷缩在藤椅里,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这双重痛苦的煎熬。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右臂的冰凉麻痹感已经蔓延至肩胛,整个右半边身子都开始感到有些僵硬不适。
时间在痛苦中缓慢流逝。
窗外,天际渐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预示着长夜将尽。
但陈玄体内的“黑夜”,却远未结束。
他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久,直到剧烈的头痛终于稍稍减缓,从那种要炸裂般的灼痛,转变为一种沉闷的、持续性的钝痛,仿佛有重物一直压在颅内。右臂的冰麻感也略微消退了一些,虽然依旧冰凉,活动不便,但至少那种彻底失去知觉的麻痹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软无力。
他勉强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又从柜台下找出一些自配的、用于安神镇痛的传统草药丸,和水吞服。他知道这对自己目前的状况帮助有限,但聊胜于无。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般地坐回椅中,大口喘着气。
破阵后的虚弱,叠加强烈的反噬,几乎抽干了他的精气神。
然而,在这极度的痛苦与虚弱之中,陈玄的眼神却并未变得涣散或绝望。
反而,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固执的火焰,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底静静燃烧起来。
这前所未有的反噬,这阴毒邪异的侵体煞气,恰恰证明了对方的邪术并非无懈可击,证明了他的行动确实击中了他们的要害!否则,何至于引来如此激烈的“报复”?
这痛苦,是代价,是警告,但更是勋章!是他与那黑暗力量正面交锋并留下印记的证明!
想要他退缩?想要他因恐惧反噬而止步不前?
绝无可能。
既然对方已经出招,那么这较量的棋盘,便再无退路。
他强忍着依旧不适的身体,重新坐直,目光扫过桌上那面用来替换邪镜的古铜镜,以及残留着朱砂的瓷碗。
左眼的钝痛和右臂的冰凉,如同永恒的警钟,在他体内持续鸣响。
天,快亮了。
而他的战斗,才刚刚进入真正危险的阶段。
他需要尽快恢复,需要找到化解体内邪煞之气的方法。
更需要……准备好迎接对方下一次、或许更加凌厉诡异的攻击。
陈玄缓缓闭上双眼,开始尝试引导体内微弱的、残存的阳气,去对抗、消融那盘踞在右臂和头颅中的阴寒煞气。
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用微火炙烤坚冰。
但他心神凝聚,意志如铁。
长夜漫漫,痛苦加身。
唯信念不灭,破暗之心愈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