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箬叶银艺”窗棂上薄薄的窗纱,在店内投下柔和却略显疏离的光斑。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松香与银料冷却后的微凉气息。陈玄推门而入,檐下铜铃发出清脆声响。
柜台后,阿箬并未像往常一样低头打磨银器,而是静静站着,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某处,眼神中带着一丝罕见的迟疑与凝重。听到铃声,她缓缓转过头,看到陈玄,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并未立刻开口。
陈玄走到柜台前,将手中用软布妥善包裹的那枚中心嵌有暗红鸡血石的苗银胸锁轻轻放在玻璃台面上。“阿箬姑娘,你托付的事,幸不辱命。”
阿箬的视线落在银锁上,指尖轻轻拂过那抹暗红,确认无误后,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她将银锁收回柜台下,却并未如之前所言立刻提及协会或南洋邪术之事,反而沉吟了片刻。
“多谢。”她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老鼓巷那地方……没遇到太大麻烦吧?”
“些许周折,还算顺利。”陈玄简略回应,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履行诺言。
阿箬却再次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仿佛在权衡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店内一时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
陈玄并不催促,他能感觉到,阿箬此刻的犹豫,并非反悔,而是另有所求,且此事或许与她自身关联更紧,让她难以像谈论他人之事那般坦然。
终于,阿箬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抬起眼,目光直直看向陈玄,语气变得异常认真:“陈先生,锁已寻回,我自会兑现承诺。但在那之前……我另有一事,想请陈先生相助。”
“请讲。”陈玄神色不变。
阿箬转身,示意陈玄随她来。她首次引领陈玄穿过柜台侧面的小门,进入了银饰店的后院。
后院与店铺的沉静氛围截然不同,面积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一角砌着小小的花坛,里面种着几株陈玄叫不出名字、叶片形态奇特的深绿色植物,另一角晾晒着一些草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不同于前店的草木清香与些许矿物气味。这里显然不仅是生活之所,更是她处理某些特殊材料、甚至可能进行某种秘术准备的私人空间。
阿箬请陈玄在院中石凳坐下,自己则站在那几株奇特植物前,背影显得有些紧绷。
“陈先生,”她背对着他开口,声音略微低沉,“我有一位同乡姐妹,名叫依娜。她与我自小一同在寨子里长大,后来一同来到这滨海市谋生。她性子单纯,在城西的一家纺织厂做工。”
陈静心倾听,隐约猜到这或许并非简单的叙旧。
阿箬转过身,脸上带着清晰的忧虑与一丝压抑的愤怒:“但最近一个月,她变得很不对劲。起初只是偶尔请假,说身体不适;后来竟连续多日旷工,厂里主管找到我,我才知道情况严重。我去她住处寻她,发现她……形容憔悴,眼神涣散,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她床头藏着一个绣工古怪的黑色香囊,里面装着几缕不知属于谁的头发和一种气味甜腻到发齁的干花。我问她是谁给的,她只说是‘男朋友’送的,宝贝得紧,不许我碰。但问及那男人姓名、住处、工作,她却语焉不详,只会痴痴地笑,说他是‘世上最好的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甚至……甚至偷偷从厂里拿了些不值钱的小零件给他,说是他需要。”
阿箬的指尖微微攥紧:“我暗中观察过她几次,发现她有时会莫名地亢奋,有时又陷入极深的沮丧,情绪起伏极大。最诡异的是,有一次我瞥见她撩起袖口的手臂内侧,似乎有几条细微的、新旧的瘀痕,排列方式……不像意外擦伤。我问她,她却慌忙遮掩,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
她看向陈玄,眼神锐利而冰冷:“她以前从未如此。我怀疑……她怕是着了道,被人下了低劣的‘情蛊’。”
“情蛊?”陈玄眉头微蹙。这个词他并不陌生,家传残卷中亦有提及,但多语焉不详,只知是苗疆蛊术中极为诡异偏门的一支,能乱人心智,操控情爱。
“并非传说中那种同生共死、玄之又玄的东西。”阿箬语气带着明显的鄙夷与厌恶,“而是最低级、最恶毒的那种。通常用受蛊者的头发、指甲乃至血液混合某些激发情欲、迷惑神智的草药与虫粉,再以特定咒法炼制而成。下蛊之人目的多为财色控制,让受害者对其死心塌地,任其索取掠夺,直至油尽灯枯。”
她指了指院中那些深绿色植物:“有些蛊材,即便炮制不当,其残留气息也会影响周遭小环境。我种这些,partly也是为了中和、抵御可能沾染到的不洁之气。”
“依娜的症状——神智昏沉、情绪极端、对特定对象产生不合理的热恋与顺从、甚至出现自残或被迫索取财物的迹象——都与中了低劣情蛊的表现吻合。”阿箬语气肯定,“下蛊者手段粗糙,反噬风险极大,且根本不顾受害者死活,其心可诛!”
陈玄面色凝重起来。若真如阿箬所言,此事确实阴毒。
“阿箬姑娘既已看出端倪,为何不……”陈玄试探问道。以阿箬表现出的能力,似乎不应束手无策。
阿箬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蛊术一道,分支繁杂,解法各异。我能辨其形,却未必能破其术。尤其情蛊,最重心念纠缠,强行破解,若不得法,极易引起蛊虫反噬或下蛊者警觉,反而可能瞬间重创依娜心智,甚至危及性命。况且……”
她稍作迟疑,还是说道:“我离乡已久,身边并无十足把握可用的解蛊之物,强行施为,风险太大。最重要的是——”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玄,“我需要先确定她是否真的中蛊,以及下蛊者究竟是谁。唯有找到源头,才能设法安全解除,并让那恶徒付出代价!”
“你想让我如何相助?”陈玄已然明白。
“陈先生精通相术,尤善观气察色,辨别人身气场吉凶变化。”阿箬语气郑重,“我想请陈先生,随我同去探望依娜。不必提及蛊术,只作寻常朋友关心。请你仔细观察她的面相、气色,尤其是眼神、印堂及周身气息流转,看是否有外邪侵扰、心神被控的确凿迹象。”
她眼中带着恳切:“相术所见,或许能提供另一种视角的证据,助我最终确认。若能借此窥破下蛊者可能留下的些许痕迹或关联,更是再好不过。此事关乎依娜性命与清白,我……实在不便再寻他人,亦信不过旁人。”
陈玄沉默片刻。介入他人因果,尤其是涉及蛊术此等邪门之事,必然伴随风险。左眼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刺痛,也在隐隐提醒着他。
但看着阿箬眼中那份真切的担忧与罕见的求助之意,再想到那“情蛊”害人的阴毒,他缓缓点头:“我可以一试。但此事需周密计划,不可贸然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害了依娜姑娘。”
阿箬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如释重负与感激交织的神色,她立刻点头:“这是自然!一切听陈先生安排。我会先寻个合适由头,约她出来饮茶,届时再请陈先生‘偶遇’,细细观察。她如今心思虽恍惚,但对我的戒心尚不重,应不会起疑。”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些细节,约定了初步接触的时间与方式。
回到银饰店前堂,阿箬的神色轻松了些许。她从柜台下取出一本边缘磨损、纸质发黄的线装手抄册子,递给陈玄。
“这是我早年抄录的一些关于南洋符咒与常见蛊术标记的图样与简要特征,虽不全面,但或许比陈先生家传残卷中所载更为具体些。其中可能有与协会那人所用手段相符之处。”她履行了部分诺言,“协会内部人员复杂,与南洋牵连甚深者,极可能出自‘学术交流部’或‘民俗文化研究委员会’,这两个部门常借考察之名与境外术士往来。赵启明副会长,便长期分管学术交流部。”
陈玄接过册子,入手沉甸甸,可知其分量。“多谢姑娘。”
“情蛊之事,亦有劳陈先生费心。”阿箬郑重道,“此事若了,我必另有重谢,并将所知关于协会内部派系、可能与南洋邪术有染的人员线索,尽数告知。”
陈玄颔首,将册子收起:“份内之事。既已插手,自当尽力。”
离开“箬叶银艺”,午后阳光正好,陈玄却感觉肩头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协会线索与南洋邪术之谜尚未解开,如今又添一桩诡异的“情蛊”害人事件。
而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这座城市光鲜表象下,涌动着的更深的黑暗。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安静的银饰店。
阿箬这位神秘的苗女,她身上似乎也藏着不少秘密。她出手相助,固然有交换条件的意味,但那份对同乡姐妹的关切,却不似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