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第一个春节的烟花味刚刚淡去,二月二的曙光就那么猴急猴急地来到了。美好的时光总是留不住,岁月的脚步永远那么紧锣密鼓。
太平烟厂监审处办公室里,金色的阳光暖暖照射在窗台的绿萝和芦荟上。林秋水沏好茶,刚喝了几口,坐在办公桌前,手中拿着东方烟草报正在阅读行业新闻。
这时候,就听见门口外的走廊上传来叮铃咣当的响声,越走越近,林秋水以为是服务中心的清洁工在搬运什么玻璃物品。他顺着半敞开的屋门往外观瞧,就见门口堵着个身影,灰不楞登的呢子外套上沾着几个炮皮屑,左手居然举着个输液架,架子上挂着两个空输液瓶,走一步晃悠一下,碰撞一下,那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早晨安静的办公楼里显得格外清脆。右手拿着一本病历本,省三院的红色字样,正好让林秋水看了个一清二楚,仿佛就像摆拍一样。
那人往屋里探着头张望,猛然与林秋水四目相对,大喊了一声:“秋水,我可找到你了!”
林秋水也看清了对方,猛地站起来,椅子瞬间被推到墙上又碰了回来:“二黑蛋?你咋来了?”
门口的人苦笑着咧了咧嘴,声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哽咽,来人正是二黑蛋,林秋水小时候的家乡玩伴。个子还是那么矮小,身材却臃肿了不少,那张脸还和小时候一样黑不拉几的,眼睛老是眯成一条缝,二十多年不见,那个老虎牙还是那样尖锐和抢镜,只不过,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布满了愁云和阴影。
二黑蛋沙哑的声音中,不知是上火了还是怎么的,听起来总是有些拧巴和别扭,他举着输液架往屋里走了两步,架子上的空瓶又叮铃当啷碰撞了几下,站在屋子中央立定了:“秋水,可把我急死了,我找你有点急事。”
林秋水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让他坐在沙发上:“快坐快坐,怎么还拎着这输液的东西?你病了?”他一边说一边往暖瓶那边走,倒了杯热水放在二黑蛋面前的茶几上,“喝水,先喝点水。”又拿起桌子上那盒早晨刚刚打开的烟,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别着急,来根烟,缓口气慢慢说。”
二黑蛋端起水杯,在嘴边沾了沾,可能有点烫,又放下了。然后接过烟,叼在嘴里,林秋水抢着给他点上火。等烟雾从嘴里接连吐出两三次后,二黑蛋才像是松了口气,接着眼圈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不是我病了,是我二叔出事了。”
“你二叔怎么了?”林秋水记得二黑蛋的二叔,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林秋水家的地就在村口马路边,每年秋收的时候,他二叔总要蹲在马路上,和地里正在掰玉米的他们唠上几句闲天。
二黑蛋语气紧急地说:“冬天地里没活干,我二叔想着开凿点石头,盖两间新配房。昨天下午在西岭的石窝里,一块大石头突然滚下来,正好砸他手上。”
二黑蛋急促叙说着,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下来,好像是自己要喘口气,好像是让林秋水的脑袋跟上节奏,他端起水杯又喝了两口,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点上,抬起自己的手比画,左手指着右手的手腕说:“手腕砸得就剩两根筋连着,耷拉在那儿直晃荡,到处都是血。我们连夜找车把他送到省三院,医生说今天必须做手术,再不接,这手就该截肢了!”
林秋水听得心都提起来了,他最见不得这种血腥的场面,身子不由得往外倾斜了一下,下意思往办公室窗外瞄了一眼,省三院就在办公楼下面,从窗户里就能看见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救护车和络绎不绝就医的人们。
“那手术做了吗?”
“手术押金八千,还差三千。”
二黑蛋的头都快垂到胸脯上了,声音也更低沉了:“我们凑来凑去,就带了五千。谁家也没有那么多现成的钱啊,尤其是咱们农村,放在家里还怕贼偷呢,你说是不是?医生说不交够押金不给安排手术,我堂弟天还没亮就坐公交车回村去拿钱了,可村里到这儿来回得多半天,怕赶不上。”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放出殷切的热光,看着林秋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前两天在村里我还碰见你爹,你爹对人可好呢,非要塞给我二百块钱零花,我不要都不行。秋水,咱俩从小就是好朋友,遇到事儿,我不找你找谁?市里边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又离三院这么近,所以我就想到了你。你能不能先借我三千?急用,等我堂弟下午把钱带来,我立马还你!”
林秋水脑海里闪现着两人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场景,心里暗下决心,这忙,一定要帮,说什么也要帮。人命关天,不容推诿。他心里盘算着,自己一个月工资将近一千块,家里的钱都归陶娇娇管,存折自己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更别说怎么到银行取钱。以前在厂里当银行出纳,都是给单位存取钱,家里的钱都是陶娇娇打理,自己根本没有操心过。
他看着二黑蛋眼圈红红、眼泪在眼眶打圈的样子,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快乐玩耍的日子,林秋水动真感情了。他语气坚定地说:“你别急,中午我回家让我爱人去银行取钱,下午一上班就给你拿来。”
二黑蛋听了这话,立马站立起来,“真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二叔要是知道了,肯定得让我好好谢谢你!”
林秋水真诚地摆摆手说:“咱们是一个村的乡亲,又是小时候的好伙伴,千万别客气,谁还没个难处,能帮一点就帮一点。你先回医院陪你二叔吧,下午两点你再来取钱。”
二黑蛋眼里含着泪,又重复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扭身举着输液架走了。林秋水把二黑蛋送到楼梯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楼梯转弯处,才回到办公室。在办公室呆呆坐了半天,他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来,心里感叹着世事无常,哀伤着老乡的遭遇。
中午下班后,林秋水一改往日慢步溜达的习惯,大步流星赶紧往家走。陶娇娇上下班骑车,比林秋水回家要早一会,这时正在厨房里切菜。林秋水没顾上换衣服和鞋,就直奔厨房而去。
“今天怎么啦?回家不换鞋,也不换衣服,有事吗?”陶娇娇看了一眼林秋水,问。
“娇娇,你先别做饭啦,一会去银行取三千块钱。村里二黑蛋来了,他二叔在省三院做手术,差三千块押金。要不然就晚了。”林秋水焦急地说。
“二黑蛋是谁?他二叔怎么了?”
“二黑蛋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他上午到办公室找我,举着一个输液架,架子上还挂着两个空输液瓶,说他二叔在石窝起石头时,手被砸断了,就连着两根筋。昨天晚上送到了省三院,今天要做手术,还差三千块钱。他二叔家小子一大早回村拿钱去了,下午才能回来。二黑蛋让我先借给他三千块钱,他堂弟来了马上就还给我。要不然,他二叔的手就废了。”林秋水语气急速地学说了一遍。
“咱们也常回老家,来回一趟需要多长时间?”陶娇娇想了一想,反问道。
“说这干啥,你又不是不知道,连上等车时间,来回一趟四五个小时。”林秋水有点不耐烦。
陶娇娇放下菜刀,走到客厅,看着林秋水说:“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哪儿不对劲?”林秋水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第一,他来借钱就借钱,为啥要举着个输液架来?省三院能让病人把输液架拎出来?他二叔如果真是伤得那么重,上午能不输液?输液瓶挂在架子上,不输液了?你没想到这是故意演戏给你看的吗?”
林秋水听了爱人的话,也觉得自己有点莽撞,自己光顾着想二黑蛋叔叔受伤的场景和自己与二黑蛋小时候的故事,还真没往其它方面想。林娇娇这番话,像盆冷水哗啦一下浇在林秋水头上,让他有些警觉、有些清醒了,但是,内心仍然不愿相信二黑蛋是在骗自己。
“也许,是输完液了,才把架子带出来的?”林秋水替二黑蛋辩护道,可心里一个劲直敲鼓。
陶娇娇稍微提高一点声音,眼睛直视着林秋水:“你认为可能吗?你又不是没去过医院,你娘也来三院住过院。你仔细想想,三院病房让往外拿输液架吗?而且,他二叔这么重的伤病,上午肯定要输液,家属把输液架拎出来,他二叔还怎么输液?再说了,他二叔要是真伤得只剩两根筋连着,哪还能顾得上往外跑?早就急着找医生求情说好去了!毕竟,做手术才是最应该着急的事啊!”
“还有第二,你刚才也说了,咱们回村一个来回,加上等车时间,需要四五个小时。那我问你,现在几个小时了?等你下午上班,几个小时了?”
哎呀!是啊!林秋水听了陶娇娇说的话,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虚汗直流。自己常回家,记得有一次回家,父母都去外村串亲戚了。自己在家待了一会,没啥意思,就返回市里了,总共也就四个多小时。就说二黑蛋堂弟早晨七点回村吧,中午十二点也能赶回来。即使再算宽泛些,自己下午两点上班时,他也应该早就赶回市里了。更何况人命关天,儿子不会不管父亲,而去干其它无关痛痒的事。这么简单的事儿,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不过,林秋水还是有些疑惑。他坐在沙发上低头思索,陶娇娇说得有道理,可二黑蛋是他儿时伙伴,应该不会骗他吧?
陶娇娇看着林秋水拿不定主意,提醒他说:“你别在这儿自个瞎琢磨了,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你爹娘中午应该正在吃饭,你问一下情况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林秋水豁然开朗,对呀!今天自己怎么了,脑筋像一个酱包,迷迷糊糊的。他立马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是大哥林秋文的声音。
林秋水正要说话,大哥应该是看到来电显示了,抢先问道:“喂,老三,怎么啦?”
“大哥,你怎么在家呢?”
“我今天到天威镇办事,又是二月二,中午回来看看父母。你有什么事吗?”
林秋水就把二黑蛋上午来办公室借钱的事从头到尾学说了一遍:“我就是问问咱爹娘知道这事儿不?”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秒,接着就传来林秋文急促的声音:“你把钱借给他没有?”
“还没有,打算一会让娇娇去银行取钱。”
“千万不能借给他!他是个大骗子!他把咱村的人都骗遍了,现在居然骗到你这儿来了!”
听到这话,林秋水的头嗡了一声,像是被榔头重重敲击了一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林承贤的声音:“你千万别听二黑蛋胡咧咧!他二叔根本没事!今天上午我还在村口看见他二叔开着拖拉机拉石头,我们还说了几句话,他的手好端端的,啥事儿没有!别听二黑蛋糟践他二叔!”
“爹,那二黑蛋为啥要来骗我?”
“二黑蛋这些年在村里借了一大圈钱,一分钱都没还过。他姐夫是村里的会计,开始还帮他还了点,后来借的人太多,他姐夫直接在村广播上宣布,说跟二黑蛋断绝关系,让大家别再借给他钱了。现在村里没人搭理他,他居然跑到城里骗你去了!”
“二黑蛋说您给了他二百块钱,他挺感谢您的。”
“他前几天是来家里借过钱,我告诉他家里没有钱,但也不愿意伤他颜面,看在他爹和我关系不错的份上,就给了他二百块。”
“他上午还举着个输液架,挂着两个输液瓶,叮铃当啷来找我。”
母亲的声音突然从电话里传出来,带着焦急:“那都是装的!你可千万不能借钱给他!一分钱都别给!他拿了钱就去胡吃海喝,一点正经事也不干!”
父亲又在电话里语气冷静地说:“下午他要是再来,你就说家里的钱用到别处了,别当面戳穿他,免得他恼羞成怒,在你单位闹,对你影响不好。你要是有钱,就给他一二百块,说请他吃饭,打发他走算了。别跟他硬碰硬,不值当。”
放下电话,林秋水坐在沙发上,手一直不停地颤抖,额头上冷汗直流。他想起二黑蛋上午红着眼圈的样子,想起他比画着手受伤的动作,想起他说二叔等救命时的焦急,那些竟然全是表演的,比电视里的一级演员演得还像、还逼真。
“你看看,我就说不对劲吧。你就是太不长心眼,别人说什么你都信。”陶娇娇一直在旁边听,这时,顺手递给他一条毛巾。
林秋水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还在颤抖着:“我没想到,二黑蛋居然能骗到我头上。小时候我们关系那么好,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陶娇娇坐在他旁边劝慰道:“人心是会变的。你在烟厂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看明白?那些跟你在酒场上称兄道弟的同事,你工作中坚持原则一旦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背后说你坏话,诋毁抹黑你,这事还少吗?现在连农村的发小都能骗你,你往后可得多长点心眼。”
林秋水没有说话,这时的他,心在流血,情在流泪,这可是家乡的小伙伴啊!那时该有多么纯真,多么善良,现在竟然物是人非,让人心凉。再想到自己来烟厂后,这些年他一直在受伤。背叛,成了生活的常事;欺骗,成了交往的常态。这一切,都让林秋水伤透了心。
下午两点不到,林秋水刚坐在办公桌前,就听见楼梯间传来那熟悉的叮当声,二黑蛋按时来到。林秋水深吸一口气,手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尽量装作平静。
二黑蛋推开门,手里还举着那个输液架,见面顾不上寒暄,劈头盖脸就问:“钱取到了吗?医院催我好几回了。”
林秋水缓缓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二黑蛋:“真是不好意思,中午回家问了我媳妇,她父亲住院把家里的钱都取空了,我身上就这二百块零花钱,你先拿着用吧。”
二黑蛋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心里知道事情败露了,他接过林秋水递来的二百块钱,迅速装进兜里,仿佛是怕林秋水反悔似的,嘴上却还在说着:“真耽误事,那我赶紧去别处再借借,我二叔还等着救命呢。”说完,他立马转身就走,输液架上的空输液瓶碰撞声又响了起来,脚步声在楼梯间迅速消失,他要快速逃离这个难堪的境地。
林秋水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难受。他走到窗户边,望着下面省三院的院子,想看看二黑蛋会不会出现,半个小时过去了,压根儿没有发现二黑蛋的影子,林秋水这下彻底伤透了心,证实二黑蛋是如假包换的大骗子。
现在这间办公室,是林秋水刚来烟厂时住的单身宿舍,后来厂里办公室扩员,才改成了监审处办公室。
林秋水望着办公室熟悉的一切,想起了老乡同学来这里找他的情形,想起了三红、路兵、建东等人在这里热闹的场景,想起了自己借钱招待亲戚朋友的过往,这间屋子,见证了他的欢乐与忧伤、正直与善良、痛苦和迷茫。如今,这间屋子又见证了新的故事,儿时伙伴惟妙惟肖地表演骗局,自己掏心掏肺的傻大冒、缺心眼。
他突然明白,这世界是那样的狡猾和肮脏,这人生是那样的险恶与悲伤。生活中,太过善良正直的人,路一定不好走,因为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他们要利用你的正直,欺负你的善良,来坑骗你,伤害你。林秋水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别人欺负你善良,就会逼迫你不得不改变无差别的善良,而变成有选择的善良。但是,做人终究不能放弃正直和善良,那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最起码的定义。
生活这个剧本里,你讨厌意外,老天爷就偏偏给你制造许多意外,他则在一旁悄悄观察你、磨炼你,最后让你把意外当作平常,把黑暗当作彩色。
这不,林秋水的意外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