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天,当第一缕阳光洒到地面上时,杜胖子和杨晓红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出租屋。
杜胖子昨晚就对妻子说:“最近,厂里正对工资发放的计算机程序进行完善,我明天要加班,可能要早走晚回。”他爱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因为最近,她们单位也在试行工资卡改革,看来太平市都在赶这个时髦。
杨晓红这些天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在极度亢奋期,心里边是压不住的兴奋。两人一见面照例先是迫不及待的激情,然后,一边腻歪着,一边琢磨怎么利用厂里的漏洞来作弊。两人比画来比画去,越说越来劲,越合计越觉得可行性很大。
杨晓红带着雨露滋润后的幸福,满脸欢欣:“依我平时做工资表的观察,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两张工资汇总表上。咱们做两张工资汇总表,一张是真的,用来与劳资处核对;一张是假的,用来给银行拨款,提供给财务使用。他们两部门之间根本不核对,都是通过你们计算机中心,这就有了操作的空间。你再想想,这里边还有什么漏洞。”
杜胖子一边点头一边思索,心里反复推算:“没错,空子就在他们之间不核对。但万一,如果他们哪一天要是核对数据,事情就暴露了。”
杨晓红拍着他已经凸出的肚子,“不会的!你不用怕!他们那些人,我最知道,光图省事,不负责任,谁吃饱了撑的去真核对?劳资不理财务,财务不服劳资,他们都是自顾自、各管各,谁也看不上谁,他们都只看你们计算机中心的工资汇总表,这漏洞,完全可以利用。”
他俩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互相提问,并互相弥补对方的疑问和解答,像两个小学生在面对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互相探讨解题的方法,核对解题的答案。等他们自认为已经把能够想到的所有漏洞都堵上、所有可能都想到了,已经是傍晚了。他们再一次投入激情,用身体的缠绵来庆祝谋算的成功,两人畅快淋漓、全副身心的倾注到了身体的发泄、情欲的疯狂上。
杜胖子与杨晓红的这一场从早到晚的身体交流和语言交流,让他们内心的邪恶,得到了充分的释放;让他们情欲的贪婪,得到了肆意的蔓延。两人尽情地笑,尽情地欢,整个房屋都被他们的兴奋感染地颤动起来。
往常,他俩在出租屋激战腻乎后,一般最晚待到晚上七八点,就各自回家。可这一天,他们说什么也舍不得走了。眼神一对,就不约而同决定要在这儿过夜,继续享受这筹划完成的幸福时刻。
他们商量,一旦过上又有金钱又有爱情的幸福生活,第一时间就去买一套高档住宅,然后两人就分别离婚,然后组建完全属于自己的新家庭。这日子,想想都美好,想想都刺激,两人就又忍不住热血上涌,像复燃的烈火再次烧烤了熟透的干柴,那声音响得噼里啪啦的。
说归说,想归想,计划再周密,杜胖子刚一开始做手脚的时候,心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和惊悚。他每次改完数字后都坐立不安,又是开心,又是害怕,再三检查,再三推敲。
前几个月,他只敢悄悄修改几千块钱,用来试试水,内心还反复琢磨万一被发现的预案。到时候,他就可以用数字搞错了、录入出了点问题,不是故意的理由,把自己的意图遮掩起来,把自己的责任搪塞过去。
没想到,这事出奇地顺利,比他们两个反复设想的情况要简单得多、顺利得多。
一切都是那样风平浪静,一切都是那样随心所愿。杜胖子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在证实自己的操作“严谨细密、万无一失”后,每月作弊的金额迅速从几千元长到几万元以至十几万元,分期付款买房那八个月,他也豁出去了,每月作弊数额达到三十万元,直到装修和购置家具等全都解决。他回头想想这个过程,都把自己吓了一跳。
杜胖子和杨晓红买的是太平市城北沿河那片高档小区的“帝王都市花园”,那是一套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价值一百六十万元,这在当时,简直就是天价,普通工薪阶层根本看都不敢看一眼,别说买了。杜胖子他们看准的就是这一点,确保不能在这里遇见熟人。杜胖子和老婆不断找茬吵架,又总是编造理由说是出差和加班。而他呢,在帝王花园里,跟杨晓红过上实打实两口子的日子。白天他是业务精通的计算机中心主任,晚上他是激情四射的杨晓红“丈夫”。
两人正准备进一步行动,商量好各自回家摊牌,与原配离婚后,两人正式结婚。
杨晓红早就跟吴明轩分开住了,吴明轩那边也跟方芳搬到了一块。奇怪的是,他们谁也不争不吵,反倒各自觉得轻松,像甩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都以为眼下这日子,才是幸福生活该有的样子。所以,杨晓红顺利地离了婚。
杜胖子这里有点麻烦,老婆是一个贤惠保守的人,即使后来知道杜胖子外边有了人,也不肯放弃,还苦口婆心劝他回头是岸。就在杨晓红督促杜胖子离婚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年底。
这世界,这人生,谁也别以为自己多么机关算尽,没人能收拾你。这年十二月,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还是杜胖子自己觉得贪够了。在工资作弊两年多之后,那年的十二月,他鬼使神差地突然停了手。
据后来人们的推测,这次停手,杜胖子应该没有事先和杨晓红商量。若不然,以杨晓红的头脑,一定会劝杜胖子善始善终,再做最后一个月的。可能那一段时间工作太忙了,也可能那时两人正为杜胖子迟迟不离婚在争吵,再可能是老天爷蒙蔽了他们的心。反正,不管怎样,这事在这两个极其精明人的身上,就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杜胖子这一停,可坏了大事,把他们筹划的幸福生活彻底葬送了。
十二月份工资汇总数,一下子比十一月少了三十多万。这数掉得太猛,一下子就露了馅。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不脱轨不翻车那才怪呢。
林秋水后来和厂领导一块复盘时,心有余悸地说,要是杜胖子那个十二月照常作弊,等到明年一月再停,这事恐怕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因为什么?那时厂里各部门只对当年的账,从来不看往年的。内控制度?约束机制?都是说得好听,看着好看,看起来环环相扣,一环套一环,可是,实际上却是支离破碎、漏洞百出。
林秋水和厂里那些核算员、劳资员、统计员为查清这事,没日没夜地忙了七八天。元旦、周末全搭进去,终于一点点把情况捋清楚了,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2000年之前,厂里发工资的流程,表面上严丝合缝:车间把工资发放明细表交给劳资处,劳资处审核后,再把明细表返回车间。劳资处把全厂各部门车间的工资表汇总后,转给计算机中心。计算机中心把明细数据录入计算机,生成电子工资明细表和汇总表,计算机中心把明细表交给劳资处和各部门车间,把工资汇总表交给劳资处和财务处,财务按工资汇总表数拨付银行。
实际操作中,计算机中心拿到劳资处转来的工资表后,杜胖子会做两张电子工资明细表和汇总表。汇总表一张按实际数填制,交给劳资处存底;另一张是作弊过的,交给财务处作为拨款依据和做账凭证;工资明细表也是两张,真实数据的交给车间留存,涉及开除及调走人员所在部门的工资明细表需要作假,但这张假表交给财务留存入账。这里加一句,财务不看工资明细表,只看计算机中心给的工资汇总表。银行拿到的明细表用于给表中名单按数拨款。
这样一来,计算机中心一手握真,一手握假。谁来核对,就拿出相对应的哪张表,轻松瞒天过海,完美。
财务和劳资之间从不核对工资数据,中间依赖计算机中心传递;车间部门只管自己那一块;劳资处负责把各部门车间的工资明细表汇总正确,并转交计算机中心;财务只看计算机中心给的工资汇总表,以此付款并入账;银行只看计算机中心递来的明细和汇总表,不管其它;计算机中心做表没人监督。说是环环相扣,层层制约,其实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流程就是车间部门只负责做工资明细表,劳资处负责汇总审核,把表转给计算机中心,计算机中心录入计算机,既承接劳资处,也传递财务处和银行,财务处按计算机中心提供的汇总数向银行拨付资金,银行按照计算机中心提供的明细表,发放到人。
没有人能想到,计算机中心这个交通枢纽,有人从中捣鬼,出了阴阳脸、两张皮、大小数。
公安局一介入,就按照林秋水他们提供的废卡线索,查抄计算机中心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当查抄到杜胖子柜子时,一堆本应注销作废的银行卡赫然在目,一切都摆在那,一切都清楚了。杜胖子倒也没有怎么抵赖,把作弊的来龙去脉,除了隐去杨晓红片段,其它全招了。
炸雷就这样轰然而至,人们能听到整个走廊、整个办公室紧张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杜胖子立马就被公安局带走了。蓝海沙滩上建筑起来的高楼大厦,轰然倒塌,瓦片砖砾碎了整个海风蜃景。
杨晓红手头的百万现金也被追回,那套高档住宅,同样被依法没收归公。后来林秋水他们去收房的时候,一推门,只觉得屋里空荡荡、冷冰冰,奢华的房屋中,四处弥漫着一股令人掩鼻的罪恶味儿。
杜胖子被关在太平市郊的二监狱。厂里有人认识那里的狱警,传回消息说,因为杜胖子会用计算机,在里头常帮着修电脑、做表格,躲过了重体力劳役。大家都感叹,这可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到哪都饿不着手艺人。可谁也想不到,才三年,杜胖子就在监狱里结束了自己壮年的生命。这个曾经胆大妄为、疯狂捞钱的人,最终没能逃过命运的审判。
事情败露后,杨晓红虽然一时慌乱,但面对公安和单位的询问,她立马变脸,把所有事全都推给杜胖子。她说自己啥都不知道,只承认跟他好过,说那钱是杜胖子告诉她“是自己编计算机程序赚的外快”。
审讯杜胖子时,两人就像对过词似的,口径一模一样。人们心里虽然都跟明镜似的,可是没有铁证,谁也拿杨晓红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撤了她劳资员的岗位,调到烟叶库当工人去了。
更叫许多人气不过的是,那些监管不力、有责在身的部门和领导,一个都没被追究。劳资处是一把手直管,财务处又是一把手的亲信,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最后,除了杜胖子和杨晓红,再没人承担一点点、一丝丝责任。
这桩轰动太平市乃至河东省、更连累烟草行业的工资舞弊大案,就这么稀里糊涂画上了句号。
那些为查清真相连夜加班、放弃休假的人,他们的辛苦和付出,很快就被遗忘了。没表彰、没肯定,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这桩案件,变成太平烟厂难以磨灭的记忆,时时提醒着人们:制度不牢,地动山摇;漏洞不补,必然决堤。
林秋水知道,这种舞弊案件的发生绝不是偶然的,是太平烟厂长期画地为牢、各自为政的必然结果。
至于杜胖子,情欲过分膨胀,钱欲过分熏心,一旦开了头,就刹不住脚。可是,也别忘了,在老天爷的眼里,从来揉不进沙子,清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不,入狱三年后,杜胖子在抑郁中绝望地死去了。
只有那套帝王都市的豪华房子,那张曾搓滚得满是皱褶的床单,至今还在静静地清除着过去的印象。
房间的一切,包括曾经的家具,曾经的激情,曾经的主人,都印证了这样一句话:所有见不得光的快活,到头来都要用生命的眼泪去偿还。
但是,就在林秋水自以为见识了什么叫色胆包天,领教了什么是机关算尽,并为此叹为观止的时候,一场鲜活逼真、精彩绝伦的友情骗局活话剧,差点让他掉在纯真包裹的陷阱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