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阿哥是个十分难侍侯的主, 别看他一句话不会说,却实实把整个阿哥所侍侯的奶嬷、婢女、太监们弄得是日夜不分、耳轰目眩。为什么?还不是他小爷那哭功了得!睡饱了,他哭;饿了,他哭;尿了,他哭;无聊了, 他哭;吃得多了, 他也哭……
虽是个“惊天动地”的婴儿却实得太皇太后老人家的喜欢, 这不能道的原因自然是老人家把他应“十”而生当作了是上天的一种赋赠,几乎是一日里不见个几次便想念得紧。
此时的乌雅氏虽仍是贵人, 不可自养阿哥, 但宫里已没什么大主子需要她把这个儿子如同四阿哥一般“送养”出去。又因太皇太后除了太子之外最为宠爱“声大”的十二阿哥,宫里宫外便没人敢小瞧了她去。
乌雅氏见天色淡下便早早去了旗头宫装,洗漱一番便坐在梳台前理着首饰。
明日就是十二阿哥与十格格的百日。皇上虽近一年来对她不闻不问, 可太皇太后欢喜便自然有一场十二阿哥的百日宴聚了宫中宫外所有上得了台面之人。
顺柔以为,不管皇上为何突然不再宠幸于她, 可太皇太后置办的庆宴皇上却不得不出面。
视线在那套紫色的宝石首饰间流连。
自己束喜紫色, 可幼时家倨紫衣加身是奢侈的宵想更何况首饰了。可宜嫔那女人却非紫色不用,因独得皇宠, 这么些年宫中自是无一人敢冲了“她”的色去。
只这么想想,顺柔眸中便划过一丝恨意。再睁眸间,眼中已退了情绪, 合上中意的首饰盒, 把太皇太后赏的那和田玉的套饰移近了, 自己赏玩了半晌, 才盖了盖子。
让她风光去吧。总有一天,自是会超了她去……叫她再难得意……
顺柔闭目压抑着不忿。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娇繁似盛……
看着温柔的女子从来便能得男子的怜好。玄烨从不否认,这个乌雅氏若是同当年的晴芳一同入宫,只凭着她这人前温润透善的样子自己只怕会爱怜她七分。
可惜,再柔的女子在面对镜子、坦然自个儿的本性间,股子里的那团不忿和纠结便再难隐藏,尤其是心有算计的女子。
提了步子进了内寝,玄烨直坐进近门的椅子,见那女人仍未回神,便出声道:“怎么,看不上太皇太后赏下的玉饰?”
乌雅氏惊惧于皇上没有通传、事隔近一年之后再降永和宫,连礼仪都差点忘记行。
冷眼看着此女顺间便恢复了温顺,只是那眸子里一时收不起的游离显出了她的怆茫。
玄烨并未叫起,由她只着透丝制的寝衣跪在地上。
那女人在自己未成年时便是大胆,没遮没拦的,现如今造办处进了些西洋的蕾丝、绒布她便能画了样子那么透透地穿在里面。一时想起宁芳那样子,玄烨便下意识咳了一声止住脑子里的画面。
还好宫里的女人们没那女人如此疯狂不忌,不然还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来。不过,这些女人现如今也忒大胆了,中衣都越发清透了。
自觉女人们的不检点,玄烨看着乌雅氏便心下更为不快,也不想同她多言,直道:“你到底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今日朕给你个机会,说出来吧。”
今夜接连着出状况,乌雅氏一直抓不到事情的焦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皇上这是试探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再不想同她费时下去:“乌雅氏,朕给的机会只此一次,朕给你的时间也只在此时。”见她犹在疑虑,不快越发强劲,“你怎么入宫的,怎么顶着一张同孝诚皇后相似的脸面却多年无人问津却偏偏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又是如何暗向贵妃显顺提出将四阿哥过于贵妃的……”只这么几句,就叫这乌雅氏变了脸色,“哼,你又是如何计较着以生病为由不叫皇太后一回宫便看清却偏偏选在她一人之前出现于太后面前的?……说吧,你到底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玄烨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乌雅氏,他最恨有人算计宁芳,连当年不轻易间语谩了的钮祜禄氏都不得好去,还能叫这故意算计宁芳的女人好过了去?“你算计皇太后又是要做甚?!”
乌雅氏一时慌乱便要出口辩驳,可她毕竟是聪慧之人,很快压下了惊慌:“婢妾不敢,婢妾确实不敢算计皇太后确实不曾。”她深知,说话这东西,多时是多说多错,“婢妾惶恐,请皇上责罚……”
玄烨看着地上看似虔诚只领责罚并不辩白的女子,不得不佩服于她的沉稳、心计。从来只道帝王家的孩子精于算计,却不知平常家的子女为那致高的星辰是可以完全不用计较什么身份和尊严的。更何况,他们更明白生活的艰辛,从而快意取舍、无所顾虑。
起了身,再不看那违顺的脸盘:“因为十二阿哥,朕本想给你个心愿,可惜——便怨不得朕了。”
乌雅氏看着皇上抬步而去竟是毫不犹豫,瞬间便出了内室,心下连挣扎两番都不及,只能孤注一掷,提起衣摆奔随近前跪移了数步:“皇——上——婢妾有话说!”
便是不回头,玄烨亦能想象得见女子的狼狈,可他偏偏就要回头,见一见那步步算计却失了时间的美貌女子究竟能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更叫自己讨厌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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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虽然不喜欢那些得罪了宁芳的后妃们,却也谈不上讨厌,像是钮祜禄氏——因为她无意无恶,像是纳嗽氏——因为她衷于本性神心一致……而这乌雅氏就不同了,虽没做出纳嗽氏那般任性伤害的事来,却自以为聪明而将所有人包括他都算计了进去,几乎是每个笑容、每走一步都是步步为赢的精准,叫人说不得她一个不好去、不是去。完人虽是人人乐赞的,却偏偏不是人人乐见的,只因为没有人天生地喜欢被人利用和算计。
德贵人说了什么,李德全不知,可皇上出了殿门抬首望月时那一抹子嘲讽他却看得清真。
这宫里,每个女人都是如花似玉,可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却不见得有花开的人缘。这宫里啊,从来就不缺女子,尤其是聪明的女子。
不几,德贵人进封为德嫔。
康熙十九年,因孝昭皇后薨期未满三年,停选秀一届。次年,后宫女子迎来了本朝第二次封仪。册封贵妃佟佳氏为懿皇贵妃居景仁宫,孝昭皇后胞妹钮祜禄氏为温贵妃居永寿宫,宜、荣、惠、德四嫔册为妃,七阿哥生母戴佳氏升为嫔,宜妃胞妹郭络罗氏册贵人……
如果说后妃们是各得所需,那宫外最惹眼的话题莫过于明珠留洋归来的长子冬哥,此次既不谈他诗词造诣,也不论他留学所得,而是他招惹回来的只爱才男、不恋爵位的金发法兰西女伯爵。
宁芳一听那洋妞竟是亦步亦趋跟着纳兰性德上朝却只能被挡在在东华门外等着情郎一起把家还,便使了小九子去把人传进宫来。
好嘛,原来自古“佳人爱才子”便是如此的,这么个金发碧眼、不惊不涩的异国女郎只那么立着便叫宁芳不可自抑地兴奋。
这下可好了,温腕和着慈仁宫的大大小小们就见一黄一白、一黑一金的两女子半句话不到便直坐到了一处,操着有听没得懂的洋话极尽之会色的聊在了一起,那话头子呀,便是落不到地的连吃喝都忘了,兴奋得像是几十年未得见的故人般投机。
你说这人也真是奇怪的,原本为情所困而得那些如“人生若只如初见”般绝世名句的纳兰性德偏偏出了趟国回来骗了个死心踏地的女伯爵,虽他老兄那样不见得多亲腻、喜欢索菲,可那不自觉轻松的面部曲线还是可窥他的心理。冬哥虽未言明要娶了人家却十分爱护这位不顾未来的女子,怕她住到府上去被长辈迁怒,便寻了处两进的院子一前一后的住着,明明一心一意念着人家、处处显了温柔却是一个字不蹦就是吊着你。索菲可不是中国人,不明白这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可是没少碰着心寒,却因为那份喜欢爱火不灭。
可自从见了宁芳,索菲洋妞那“不要脸”的追男行为便更是疯狂,吓得纳兰大公子一颗小心肝日里为公繁忙、夜里更是守着被头不敢放开一寸,就怕被那“恶”女逼良了去。
玄烨也不是没见纳兰性德那可怜的样子,也不是没见宁芳同着那索菲一脸淫坏的样子,可他也实在不怎么见过这女人如此欺人阴坏肆重意快的一面。于是,为了贪看那一点子新样子不得不舍了他的这位留洋回来的三品大员。
就这般嘻嘻闹闹间,康熙二十年的春天已要过去。
到如今,纳兰性德这一名字早已成了满朝官员、贵戚们茶余饭后的必追动向。
冬哥出了慈宁花园的临溪亭。如今他脸皮已尽极厚了,毕竟被人说三道四了半年多再弱的神经也有了些微免疫。他不缓不急地出了亭子,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他“不从”而一脸子不快的索菲和盯着一双兴奋眸子的皇太后,心下的郁结却也在一个轻笑间飞灰而去。
被这只从法兰西跟来高卢鸡算计了这么些年,该轮到他显摆显摆了。不是要他娶你吗?他偏不!娶到是要娶的,只是——怎么着也不能太趁你的意了。
冬哥摆着折扇转眼便近了长信门,打慈宁门前去乾清宫面圣,却不想树丛里传来一声久违的“冬哥”。细看这下,那女子已是比当年更惊艳了不少,虽娇纵不胜当初,却还是当初那个叫他爱恋的表妹。
纳兰性德没能止住随她隐到偏处的步子。即便不再爱,在意识深处也还是为那初恋留有一片纯纯的念怀。
纳喇惠怡仔细观察着冬哥打量她的神思,仍是九分的痴痴,心下便一阵高兴。
只要他还爱慕着自个儿,便能使了他行事。
果不然,纳喇氏还是当初那个纳喇氏,对于曾经爱恋过她的表哥并不值得她用心思算计什么,直直便说了来意。
冬哥从念怀里很快回了神。原来,一直没变的不是自己,而是惠怡表妹,一样的欲己欲求,一样的理所应得,一样的自私未成……
原来故事里真正不变的从来不是自己。幼时的爱恋也许更多的只是见得太少、识得太浅、自思过重……居高便可俯小,而自以为一生不变的情感却会随着成长的高度、远度、思度拉开了曾经“两小无猜”的浅显。
我们怀念简单,却无法向简单妥协人生。
冬哥一时万分想念索菲,那个敢于为衷情无所后顾随他飘洋过海的热情女子,那个敢爱的女子。也许只有那般火热灿烂的女子才是他笔下最生生不息的浪漫和涌涌不尽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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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哥,你听到我说的吗?”
纳兰性德见纳喇氏显显地不耐,那曾是最叫他不能放手的妥协,可现在,在十六年后,当大家已经退了青涩历经了几何,那曾经困绕自己的心魔却早已灰飞烟散变了模样。
“娘娘,皇上正等着召见微臣,请恕微臣告退。”
纳喇氏见她的冬哥表兄决然而去尽是一步未回,神经里一根粗悍的东西突然间崩裂了开来,惊得她难以自信。
直到表兄已去甚远,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可不容放过,毕竟再难寻到个可以轻易相见的机会:“表哥——你这是怎么了?”或许是太过震惊到难以接受,纳喇氏的声音里几乎含了哭疑,“表哥……你……真的不念惠怡了吗?……难道你也如那些男人般……惠怡不再是你的表妹了吗?……你便要惠怡在这深宫中年华老死吗?”
谁也不能污染记忆里曾经最为怜爱的美好,便是本尊亦不可。是人都渴望保有某些不受侵蚀的神圣美好,可以冲破时间、冲破世俗、冲破成长、冲破空间,永恒存在于我们早已千创百孔却渴望维持某种美好的心灵深处,给自己以相信的慰藉。
“惠怡永远是我的表妹,我那娇纵一世、自私自利的表妹。曾经的我愿意为她失去我的阳光目送她的离去……可如今,我已不是当年的我,再不会为她百依百顺、不计回报……我的双手渴望回温,我的眼睛渴望热情,我的灵魂——渴望回应……而这些,不论是我的表妹还是如今的娘娘,都无法给予……娘娘,从来没有长大的人既幸福——又可悲……微臣告退。”
纳喇氏目视着曾将她奉为神女的那个男子绝然而去,仿若见到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却牵不动她一根发丝的少年,男子的背影淡去,而少年的身影却越发清淅,成了宣画上一团黑印。
近在眼下的,你可能永远看不真。直到失去,才感叹幸福曾经离你那么得近。
冬哥面见皇上时对于先前路遇之事并未隐瞒:“纳喇氏最罪无可恕。但肯求皇上看在她育有大阿哥的劳苦上宽以责罚。微臣对纳喇氏虽早已无私情,可凭心而论,对于幼时多病的微臣来说,表妹曾是最为鲜活可爱的霞光,到如今虽早已变了模样,可微臣还是希望皇上念在微臣的直言上宽于娘娘,准微臣代以敬忠。”
最鲜活的……最可爱的……哪个人不渴望心里留出个位置给可能出现的那个鲜活与可爱?容若所求,于理,虽无丝毫可宽之恩,可于情,却叫玄烨很难拒绝。
那个女人鲜活可爱,就那般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左右了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渐渐发了芽、生了根、结了果,到他一日终明白这果是不该结的罪念,那果实却早已叫自己拆吃进了肚腹。
最可爱的人变为了最可相恋的人,是种幸福。
容若虽失去了这种幸福,却终未淡忘过去。虽然那纳喇氏未必稀罕。
动唇一笑:“你说你与那索菲要个怎样的婚席儿?”
冬哥听皇上绕开了话题,便道:“微臣也不急。只是,臣的阿玛不怎么欢喜,现是连门都不叫微臣进。”
“哈哈哈……”玄烨想起那明珠一世好名到如今却天天被人人前人后的“恭喜”他得了这么个大清由始以来的“第一”,怎不叫他恨煞。
康熙二十年末,三藩彻平。上御太和殿受贺。加上太皇太后、皇太后微号,赐宗室,予封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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